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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照相

刘庆邦

守明和张楼的那个男孩子定亲后,作为定亲的证明,男方给守明送了一包彩礼,守明精心为那个人做了一双鞋。彩礼是几块用石榴红方巾包着的布料,鞋是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在得知那个人要去远方当工人的头天晚上,守明通过媒人,约那个人在一座石桥上见了面。鞋已经做好了,趁那个人要远行,她得亲自把鞋送给那个人。最好是那个人能当着她的面,把新鞋穿上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脚。

日子到了七月,再过两天就是天上的牛郎会织女的日子。这里那里,都有昆虫在鸣叫。天上的月亮是新月,弯弯的月牙像一根鸽子毛。守明和那个人在石桥南面的栏杆边站着,他们没有听见桥下流水的声音,一切似乎都静悄悄的。

守明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个人听见守明叹气,但没问守明为什么叹气,只是看了看守明。别看他和守明定了亲,却从没有近距离地好好看过守明。在媒人的安排下,哪怕是两个人在守明家相亲的时候,也是守明在里屋,他在外屋,两个人只是隔着箔篱子说了几句话。过场走过,亲事就定了下来。

说起来,是那个人的大姐、二姐相中了守明。她们认为守明生得高、长得壮,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就托媒人把守明介绍给了她们的弟弟。当弟弟的对女孩子还没有什么判断能力,既然大姐、二姐都认为守明不错,他就同意和守明定亲。

这次他和守明离得这么近,总该可以好好看看守明了吧。可是,夜色朦胧,他看得还不是很清楚,只看到了守明修剪整齐的头发、圆圆的脸庞,还看到了守明的眼睛。在星光下,守明的两只眼睛像两颗星子。

守明问:“你明天就走吗?”

那个人说:“明天就走。”

守明说:“我去送送你。”

那个人说:“不用。”

守明说:“要送。”

那个人不说话了。河边陡然飞起一只长腿鹭鸶,无声地向远方飞去。

“我给你做了一双鞋,你明天走的时候带上吧,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守明把那双鞋递向那个人。那双鞋脸对脸扣在一起,只能看见鞋底子。鞋底子是白色的,白得一尘不染,在月光下似乎有些反光。

那个人接过鞋,觉出鞋底子厚墩墩的,也闻到了新鞋子的气味,说了一声“谢谢你”。他把两只鞋分开,分别装进上衣下面的两个口袋里。

“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穿上试一试吧。”

那个人往桥面上看了看,没有坐下来脱旧鞋、试新鞋。他说:“不用试,肯定正合适。”

“你没有试,怎么知道正合适呢?”

“我听说你跟我大姐要过我的鞋样子,既然是照着鞋样子做的,就不会有差。”

遍地的虫鸣愈加繁密,它们的大合唱像是掀起了新的高潮。那个人在说再见时,向守明伸出了手。见到守明,他心里一直鼓荡着握手的事,对别的事都不太在意,仿佛握手才是今晚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守明是灵透的,她很快明白了那个人的意思。她是定了亲的人,那个人可以向她提出要求,她也有责任把自己的手交出去。于是,守明把自己的右手交了出去,在交出右手的同时她低下了头。那个人不失时机地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心、手背,还有五根手指,都握住了。那个人握得并不是很用力,守明的手心里出了一层细汗。握过了手,他们就下了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在庄稼夹岸的小路上走回各自的家。

堂屋的门没有关,守明轻手轻脚走进家门时,还是被娘听见了。娘说回来了,问她用不用点上灯。他们家只有一盏煤油灯,在爹和娘住的东边屋里放着。守明说不用。守明和妹妹睡在西间屋的一张小床上,姐妹俩一人睡一头,二人合盖一条粗布被单。守明摸黑走到床边,听见妹妹已经睡得很熟,妹妹睡觉很占地方,睡得四仰八叉,小床被妹妹占了一多半。若搁在往日,守明会抓住妹妹的一条腿,像推磨一样把妹妹往床里边推一推。这一晚她没有动妹妹,不声不响地在床边躺下了。

第二天,公鸡刚叫第二遍,守明就悄悄起了床。她到院子里看了看,月牙落下去了,东边的天刚露出一抹浅浅的胭脂红。昨天晚上,她睡得不是很踏实,老是担心一觉睡到大天明。她打算今天上午去送那个人远行,她怎么能不上心呢?另外,今天除了要把那个人送到县城,她还准备了一个重大的行动,这个行动只有到县城才有完成的可能。

她拿起洗脸盆,在盆里放上毛巾、木梳和半块肥皂,去村口的水塘边洗头洗脸。水塘里的水很清,像一面大镜子。因为天还没有亮,水面还有一层薄雾,使“镜子”显得有些朦胧。水边缓坡处,有一块长条的青石板。守明舀了多半盆清水,放在石板上,开始洗头。她把头发洗了两遍,用毛巾擦了擦,对着水面梳头。东边天际的胭脂红铺展的面积更大了一些,颜色也更红了一些。胭脂红不仅铺展在天上,还映进了水塘,似乎连水的面容上也搽上了胭脂。

守明回到家,见娘已经起床,准备去灶屋做早饭。娘看了看她梳得光溜溜的头发,对她说:“你今天早上别进灶屋做饭了,你的头发还有点儿湿,别让草木灰沾在头发上。”守明点了点头,只有娘会这样为她着想。

“你是要去送一下那孩子吗?”娘问。

守明又点了点头。娘把她的那个人说成那孩子,这样的说法,守明不爱听,她觉得有点儿小瞧那个人了。可是,娘要是把那个人说成女婿,恐怕守明更不喜欢听,会羞得满面通红。

娘还有话问她:“是你一个人去吗?”

守明嫌娘问的话太多了,可不回答娘又说不过去。她只好说:“跟他二姐一块儿去。”

公鸡叫罢了第三遍,这家那院传来了开门声。娘的话还没说完。接着,娘走到离守明近一些,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才说:“县城有照相馆,趁着你送那孩子到县城,你们照个相吧。”

她所准备的秘密行动,还是被娘说了出来。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了,这让她有些别扭。她说:“照什么相!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你这孩子,真不知道好歹。你们是定过亲的人,照张相怎么了?我是怕你想不起来,才提醒你一句。”

“不用你提醒。”

“好好好,女大不由娘,就算娘多嘴,行了吧。”娘说着走开了。

守明没照过相,却在村子里看见过两张别人照的相片。一张是在城里当兵的人给家里寄回的照片。另一张,是她的堂哥和堂嫂的合影。堂哥和堂嫂肩并着肩,呈现出永不分离的幸福样子。也许是受了堂哥堂嫂合影的启示,她才产生了和那个人照一张合影的想法。

有合影为证,她和那个人才算真正走到了一起。还有,那个人要去外地参加工作,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因为是看照片,她就不必害羞,更不必低头。她也许会对着照片,轻轻地叫一叫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虽然不会回答她,但是,对着照片叫,总算有一个对象。这样想着,她的嘴唇不知不觉动了动,几乎叫出了声。忽听得村街上传来去井台挑水的人的脚步声,她才意识到自己走神走得远了,差点儿吃了一惊。她走进屋里,收拾起来。

那个人的二姐,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守明时常去大队开会,因此跟她比较熟悉。她提前跟二姐约好了,两个人一块儿去送那个人。全公社被招工的十几个年轻人,上午到公社所在地的镇上集合,集体乘坐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去县里。在县城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奔赴建在山窝里的工厂。当那个人背着行李卷登上卡车后面的车斗子时,守明和二姐站在一棵树下,远远地看着他。等招工的人一一点了名,等司机进了驾驶室,卡车快要开动了,她们才爬上卡车,站在车斗子最后面的一角。

到县城下了车,那个人把行李卷放在指定的地方。在二姐的建议下,也是在二姐的带领下,三个人在县城的街道上走了走。街道两旁都是商店,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守明对别的商店都不大留意,心里想的只有照相馆。县城的街道不止一条,守明担心这条街上没有照相馆,她还担心照相馆的门面上没有写字。守明的眼前一亮,总算把照相馆看到了,三个红色的大字。

她装作在不经意间偶然看到了照相馆,装作是看到照相馆后的临时起意,对那个人说:“咱们照张相吧。”不料那个人拒绝了守明的要求,而且拒绝得有些断然,他说:“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照什么相,不照!”

那个人没有准备,守明却是朝思暮想,有备而来。她不愿因为那个人表示拒绝就轻易放弃,转而眼巴巴地看着二姐,希望二姐能理解她的心情,帮她说句话。

二姐对她弟弟说:“既然守明有这个想法,你们就进去照一张合影吧。”

那个人还是没有答应,他给出的新的理由是:“照了相又不能马上取,得等好几天以后才能取呢。”

守明说:“那没事,过几天我来取。取出来以后我给你寄过去。”

“我说了,不照就不照。”

守明彻底失望了。

下午回到家,娘的眼睛追着守明的眼睛看。守明塌下眼皮,不愿跟娘的目光对视。娘问:“你们照相了吗?”

守明害怕娘问这个话,她极力躲着,娘还是问了。守明没有回答。

娘又说:“你们照的相,给我看看呗。”

郁闷之中,守明没有说实话,她说:“你以为照相那么容易呢。照了相,得好几天以后才能取呢。”

娘以为讨到了女儿的话底,她说:“那不着急,只要你们照了相,娘就放心了。”

守明想哭,但她忍住了。

夜半三更,守明还在想,那个人为什么不愿意跟她一起合影呢?想来想去,她想到,可能因为她长得不是很好看。她想到,那个人可能嫌弃她的文化水平太低了,因为她只上过四年小学。她还想到,那个人也许更喜欢别人。守明听那个人的二姐说过,那个人有一个中学女同学,倘若是女同学提出和那个人合影,那个人一定会欣然同意。

过了几天,娘提醒守明,该去县城的照相馆取照片了。守明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见女儿哭得如此伤心,当娘的什么都明白了。

像守明这样朴实能干的闺女,嫁人是不愁的。守明后来嫁给了一个高考落榜的高中毕业生,两个人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守明和高中毕业生结婚时,没有拍结婚照。后来,镇上有了照相馆。再后来,有了可以照相的手机,照相不再是难事。守明还是没有照过相。孩子们提出照一张全家福,守明说:“你们照吧,我不喜欢照相。”

(玉 猫摘自《上海文学》2024年第4期,本刊节选,李 晨图) u5FA9+NbdNoQHtKFSq2o/TYEOVpFlwQCZ8R37/IpO6OhaJgrjj41X1gBoiIH+F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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