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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在桥上

〔德〕海因里希·伯尔

我要给您讲的故事,也许根本算不上一个故事,但是我必须讲给您听。这个故事在十年前开了个头,几天前,它才有了结尾。

就在几天前,我乘火车驶过了那座桥,它以前既坚固又宽阔,像诸多纪念碑上俾斯麦的胸脯一样坚硬,也和工作守则一样不可动摇;它横跨莱茵河,是一座宽阔的四轨桥,由很多个结实的桥墩支撑着。以前我每周三次乘坐同一班火车过桥:周一、周三和周六。那时候我是帝国猎犬协会的一名职员,职位卑微,相当于专门送文件的信差。我们协会的总部设在柯尼希城,在格吕德海姆有一个分会,每周我要在这两个地方之间往返三次。我到那儿取紧急函件、钱和“未决案件”。案件材料装在一个黄色的大文件夹里。我从来不知道文件夹里装的是什么,我不过是个信使罢了。

早上我从家里直奔火车站,坐八点的火车去格吕德海姆。车程要四十五分钟。那时候,每次过桥我都很害怕。了解铁路技术的熟人们向我保证这座桥具有优秀的承载能力,但是这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就是害怕。光是铁轨和桥的连接就能引发我的恐惧,我诚实地承认这一点,更何况那段莱茵河还非常宽。每次感觉到桥的轻微晃动,我的心里都会泛起微小的恐惧,而这种可怕的晃动要持续六百米。当火车再次到达铁路路堤的时候,才终于传来车轮轧过轨道接口时发出的那种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咔嚓声,接着就能看到小果园,很多小果园。

在快到卡伦卡滕站的时候,能看到一座房子。这座房子直接建在土地上,外墙是淡红色的,非常干净,窗户的边框和所有的基座则是深褐色的。房子有两层,二层有三个窗户,一层有两个窗户,沿着一个三级的露天台阶拾级而上便是居中的大门。只要不是大雨天,每次都有一个孩子坐在台阶上看着火车,一个九岁或者十岁大的小女孩,很瘦,怀里抱着一个干净的大娃娃,一点也不开心。每次我盯着女孩看的时候,目光都会扫到左边的那扇窗户,每次我都能看见窗户后面有一个女人,在她旁边放着一个清洁桶。而她手里拿着抹布,正费劲地弯着腰在那儿做清洁。

每次都是这样,即使雨下得非常大,即使台阶上并没有一个孩子坐在那儿。我总是看见这个女人:她有着细长的脖子,这让我把她认作那个小女孩的妈妈,抹布来回地动着,这是做清洁时的典型动作。我常常打算看一看那座房子里的家具或者窗帘,但我的目光总是被这个一直在做清洁的瘦削女人所吸引,每当我想起来要看的时候,火车就开过去了。周一、周三和周六,每次经过都差不多是八点十分——那时候的火车准时得可怕。每当火车经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这座房子的背面,那儿的门是紧紧锁住的,干净、无声。

我当然会琢磨这个女人和这座房子。对这列火车沿途遇到的其他情景,我都不怎么感兴趣。卡伦卡滕—布罗德考滕—苏伦海姆—格吕德海姆,这些站都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的思绪一直围绕着那座房子。我想的是,为什么这个女人一周要做三次清洁。这座房子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多容易弄脏的地方,也没有太多的客人进进出出。这座房子看上去冷冰冰的,即使它很干净,也是一座干净但不怎么友好的房子。

每当我坐十一点的火车从格吕德海姆返回,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可以从卡伦卡滕站后面看到这座房子的背面,这个女人在最右边的窗户那儿擦窗玻璃。奇怪的是,周一和周六她会出现在最右边的窗户,周三则是中间的那个窗户。她手里拿着擦窗户的皮抹布,在那儿擦了又擦。她头上系着一块暗红色的头巾。回程的路上我从来看不到那个小女孩,这会儿差不多接近正午了。房子正面的门是紧紧锁住的,很安静。

虽然我在这个故事里只想描述我的真实所见,但还是允许我做一点微不足道的推断:观察了大概三个月,我推测这个女人周二、周四和周五在擦其他窗户的玻璃。这种推测虽然没有太多依据,但也逐渐成为一种我固定的看法。有时候,从快到卡伦卡滕站开始,直到抵达格吕德海姆站的一路上,我都在苦思冥想,这两层楼的其他窗户都是在哪天的上午或者下午擦的。没错,我安心地坐下来,写下一份清洁计划。我试着根据我在三个上午所观察到的情况,整理出剩余三天里的下午或者全天的清洁安排。因为我有一个奇怪的执念:这个女人一直在做清洁,我从未看到过她别的样子。她总是弯着腰,很费劲地弯着腰,以至我仿佛能听见她的喘息声——八点十分;她拿着皮抹布勤奋地擦着,以至我仿佛常常能看见她紧闭嘴唇中露出的舌尖——接近十二点。

这座房子的故事让我难以忘怀。我常常想起它。这让我疏于工作。是的,我对工作没那么专心了,我苦思冥想得有点多。

有一天,我甚至忘了拿“未结案件”的文件夹。我把帝国猎犬协会的地区主管给惹怒了。他把我叫了去,他气得直发抖。“格拉波夫斯基,”他对我说,“我听说,您把‘未结案件’给忘了。工作就是工作,格拉波夫斯基。”我无言以对,这让主管变得更加严厉。“信使格拉波夫斯基,我警告您。帝国猎犬协会不能使用健忘的人,您要知道,我们能够找到很多合格的人。”他面带威胁地看着我,但紧接着他就变得充满了人情味:“您是有什么个人忧虑吗?”我小声承认道:“是的。”“您在忧虑什么?”他问得很温和。我只是摇了摇头。“我能帮您吗?我能帮上什么忙?”

“请您放我一天假吧,主管,”我怯怯地请求,“别的就不用了。”他慷慨地点了点头。“问题解决了!您也别太把我的话当回事。谁都难免会忘记点什么,除此之外,我们对您还是满意的。”

我的心里一阵雀跃。这次会面是在周三进行的。第二天,周四,我就该有空了。我想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我坐上了八点的火车,这回过桥的时候,我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由于迫不及待而轻轻发抖:她在那儿,在清扫露天台阶。我从卡伦卡滕站下车,坐下一列对向的火车往回走,快九点的时候经过了她的房子:她在擦二层正面中间的窗户。这一天我往返四趟,终于搞清楚了她在周四的清洁流程:露天台阶、正面中间的窗户和二层背面中间的窗户、地板、二层正面的房间。傍晚六点,我最后一次经过这座房子,我看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弯着腰在花园里干活,他的动作幅度不大。那个抱着干净娃娃的小孩像监工一样,看着他。我没看见那个女人……

这一切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几天前,我又一次经过那座桥。天哪,我下意识地就从柯尼希城上了火车!这个故事我都已经忘记了。我坐的是一列货运火车,当接近莱茵河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前面的车厢一个接一个地安静下来;这很奇怪,这列有十五到二十节车厢的火车就像一串灯泡,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灭了。我听到一种令人难受的、低沉的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是一种摇摇欲坠的碰撞声。忽然,好似有很多小锤子在敲击我们这节车厢的地板,人们也沉默了下来,看上去却什么都没有。火车的左右两边什么都没有,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空洞。远处能看见莱茵河岸边的草地、船、水,但让人几乎不敢往外看:视线都晕眩了。什么都没有,完全没有!我看见一个农妇苍白沉默的脸,她正在祈祷,有人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了香烟,甚至在角落里打斯卡特牌的人都沉默了。

接着,我们听见前面的车厢已开上稳固的地面,所有人想的都一样:那些车厢已经开过桥了。如果发生什么不测,那些车厢里的人可以跳车逃生,但我们坐在倒数第二节车厢。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会掉落下去。我们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孔上都显出对此深信不疑。这座桥跟轨道一样宽,是的,这轨道本身就是这座桥,车厢的边缘甚至比桥还宽一点,朝外探向虚无。桥身在晃动,像是想要把我们甩进虚无里。

突然,传来一阵比刚才更结实的咔嚓声,听起来越来越近,非常清晰,直到车厢底下的咔嚓声变得低沉而稳定,我们才松了一口气,敢往外看去:是那些小果园!我忽然认出了这个地方,距离卡伦卡滕站越来越近,我的心脏都有些微微发颤。我只有一个疑问:那座房子还在吗?我看见它了,越过果园里一些树柔嫩的浅绿树叶,可以看到那座房子红色的外立面。它甚至比以前更干净了。它离我越来越近。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切,这十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在我心中狂野地喧闹翻腾。这座房子一下子近了,我看见了她,那个女人:她在擦洗露天台阶。不,她不是那个女人,她的双腿看着更年轻更粗壮一些,但她做着相同的动作,抹布来来回回的时候那种笨拙而有力的动作。我的心跳都要停住了,我的心都静止了。一瞬间,那个女人把脸转了过来,我马上认出了她,就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这张干瘦的、闷闷不乐的面孔上,流露出一种酸涩的愁苦,是过期沙拉那种难闻的酸涩味道。

当我的心又开始缓缓地跳动时,我才想起来,那天确实是周四……

(若 子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流浪人,你若到斯巴……》一书,王 娓图) Bc7MB/o/H/04jXuL4nyRk73O6Smmu1m6T87uHn0ebdPofb7oFfNYiwNSikTvJb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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