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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卫军大尉阿列克谢·伊万诺夫要复员离开部队了。几位亲密的战友送他到火车站,跟他道别。火车晚点了,寒冷的秋夜已经降临。站台的长凳上坐着一个身穿棉衣、头上包着头巾的女人,她一动不动地守着自己的几件行李,坐在那儿等火车。这种耐心和恒心体现了女性的忠贞不渝和始终如一——至少对待自己的东西和家庭是这样的。伊万诺夫走到她身边,心想:或许她也觉得,跟他在一起就不至于像她独自一人时那样寂寞。
那女人转过脸来,伊万诺夫认出了她,大家都叫她“玛莎”。在战争期间,伊万诺夫到机场勤务营看望朋友的时候见过玛莎,她就在那儿的食堂做临时工,给炊事员当助手。那里的飞行员都喜欢她,把她看作自己的姐姐,送给她巧克力——她真的像一位大姐姐,心中装着的不是个别人,而是所有的兄弟。
此刻,他们周围是一片凄凉忧伤的秋天景象。现在唯一能够使一个人的心灵得到抚慰和感到欢乐的,就是另一个人的心灵。
伊万诺夫和玛莎谈得十分投机。玛莎模样可爱、心地纯朴,她也要回家,回到那些已经生疏的亲友中间。她感到不习惯、别扭,甚至担心,一直在思考今后该怎样开始和平的新生活。
伊万诺夫向玛莎靠近了一点,请求她允许自己同志式地亲一下她的脸颊:“我只是稍稍亲一下。火车老是晚点,等得人都不耐烦了。”
“只是因为火车晚点吗?”玛莎仔细打量了一下伊万诺夫的脸,笑着同意了。
夜里,火车来了,把伊万诺夫和玛莎送往他们的故乡。他们俩一起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第三天火车把玛莎带到了二十年前她出生的那座城市。玛莎在车厢里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请伊万诺夫帮她把背包背到肩上,伊万诺夫却拿起她的行李挎到自己肩上,跟着她下了车。其实,他应该赶快回家——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在等他,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到他们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想自由自在地再玩几天。
玛莎不知道伊万诺夫的家庭情况,出于少女的羞涩,也不好意思问他。她相信伊万诺夫只是出于一颗善良的心,别的什么也没有想。
两天后,伊万诺夫重新踏上返乡的旅途。玛莎送他到车站。
“我亲爱的玛莎,以前你在哪里?为什么我没在很久以前就碰到你?”
“战前我在念中学,很久以前我还没出生呢……”
火车来了,他们互相道别。伊万诺夫没有看到火车开走后玛莎流下的伤心泪水。
伊万诺夫第六天才到家,迎接他的是儿子彼佳。彼佳今年十一岁,伊万诺夫没有马上认出这个显得比实际年龄大的老成少年。
“你怎么走了这么久?我们一直等啊,等啊……”
“火车走得慢……你母亲和娜斯佳怎么样,都好吗?”
“好。”彼佳说,他提着父亲的背包往家走,伊万诺夫跟在他后面。
柳博芙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迎接他们。今天她向工厂请了假,她有预感,丈夫今天会回来。离开工厂后,她先回了一趟家,打算随后再去车站。她怕谢苗·叶夫谢耶维奇上她家来。她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家里必须保持整洁,不应该有多余的东西。过一段时间,明天或者后天,她会详细地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告诉丈夫。
伊万诺夫走过去拥抱妻子,久久不愿松手,尽情感受着亲人身上那熟悉的温暖。他进屋洗了把脸,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闭上眼睛,顿时感到一种宁静的满足。他坐在那儿的时候,妻儿都在厨房里忙碌地准备午饭。伊万诺夫逐一打量家里的东西,闻着家里那股挥之不去的亲切的气息——木柴的潮味儿、炉膛里的焦味儿……他还想起玛莎头发的味道,那是林中落叶的味儿,是杂草丛生的陌生道路的味儿。她现在在干什么,从部队回去后她会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呢?
伊万诺夫发现,彼佳处理家务事最利索。他不光自己干活,还指挥母亲和娜斯佳:“娜斯佳,把杯子里的土豆皮倒掉,我要用。”
娜斯佳乖乖地倒掉土豆皮,把杯子洗干净。母亲正在做馅饼,她急着要把馅饼放进炉子里烤,彼佳已经把炉火烧旺了。
“快一点,母亲,动作快一点!”彼佳在发号施令。
“马上,彼佳,我马上就好。”母亲顺从地说。
看到馅饼还没有做好,彼佳用大炉叉把汤锅送进炉膛,不让炉火白白烧着。
伊万诺夫没想到自己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儿子。“柳博芙,”伊万诺夫问妻子,“我不在的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我在砖厂干活,压砖坯。工作挺不错的,就是白天没办法照顾孩子们,他们挺孤独的……瞧,他们都长大了,什么都会干,像大人一样。”柳博芙低声说。
伊万诺夫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说:“照你这么说,总的还可以。”
“还可以,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熬过来了……”突然,她对着已经被放进铁模子里的馅饼哭了起来。娜斯佳抱住母亲的一条腿,皱着眉毛严厉地看着父亲。
站在炉门前的彼佳不满地说:“你们怎么都闹起情绪来了,炉子里的火都快灭了,难道要重新生一次火吗?趁炉膛里还热,快把馅饼放进去。”
伊万诺夫不太了解妻儿这几年是怎样熬过来的,所以他也不可能明白彼佳为什么养成了这样的性格。
吃饭的时候,彼佳吃得比谁都少。娜斯佳也只吃了一小块馅饼,并把另一块稍大些的放在一边,用餐巾遮住。
“你怎么了,彼佳?”伊万诺夫问彼佳。
“他怕自己吃多了娜斯佳会学他的样,也要吃很多。”柳博芙坦率地说。
“你怎么也不好好吃呢?”伊万诺夫问娜斯佳。
“谢苗叔叔要来,这是留给他的。”
“谢苗叔叔是谁?”伊万诺夫问妻子。
柳博芙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说:“他经常来陪咱们的孩子玩,他的妻儿都死在战争中了。”
“他多大年纪了?”伊万诺夫惊讶地问。
彼佳迅速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母亲什么也没回答,只是用忧伤的目光看着娜斯佳。父亲冷笑了一下。
彼佳想起,该去关上烟道的风门,不然屋里的热气要跑掉了。他关上风门,对父亲说:“他比你老……他一直在照顾我们,别跟他过不去。”
伊万诺夫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不免有点胆怯。他本来打算详细追问妻子谢苗究竟是什么人,但是彼佳一直在说家务事:“娜斯佳,你明天看住咱们院子里的水井,别让大家把水打光了。冬天眼看就要到了,到时候水位下降,咱们家的井绳不够长,吊桶够不着水,咱们总不能吃雪吧。化雪水还得用柴火。你呢,父亲,明天早上到区委员会走一趟,你早一天去报到,我们就能早一天领到你的粮票。”
“好的。”伊万诺夫顺从地答应道。
然后,全家默默地吃完了这战后的第一顿团圆饭,父亲、母亲和孩子们都害怕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会破坏全家团聚的宁静和幸福。
晚上,柳博芙早早地让孩子们睡觉了。
彼佳睡觉时总是十分警醒,他老是怕夜里发生什么,火灾啦,贼偷盗抢啦,或者母亲忘了插门闩,半夜里门开了,屋里的热气全跑光了。这一次彼佳醒过来,是因为父母情绪激动的谈话声。
“阿列克谢,你别嚷嚷,会把孩子们吵醒的。”母亲悄声说,“你不要骂他,他是个好人,他爱你的孩子们……”
“他们不需要他的爱,”父亲说,“我的孩子我自己会爱的……你爱他,是不是?”
“我是你孩子的母亲,我爱的是你,阿列克谢。我一直在等你,这漫长可怕的几年,每天早晨我都不愿意醒来。”彼佳听到了母亲的哭泣声,“他经常跟孩子们讲起你,他常给孩子们说,你在前线为我们打仗,为我们受罪……”
“他为什么这样做?为了尽快把你骗到手?”
“也许是他心肠好,不然又是为什么呢?”
“你真蠢,柳博芙,天底下是没有不图回报的人的。”
“谢苗经常给孩子们带东西,而且从来不要我们回报什么。其实我们也不要他的,没有他的礼物我们也能过,我们过惯苦日子了。可是他说,他关心别人的时候心里会好受些,可以稍稍减轻对逝去家人的思念。”
“尽是胡说八道!”父亲说,“你别把我当傻瓜……”
“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也生气了,“我没日没夜地干活,把孩子们撇在家里没人照顾。每天下班回来,家里常常是火没生,饭没做,灯没点……后来,谢苗不时到咱们家来,他一来就陪孩子们玩。他来了,我们大家的心情会好一些……家里没有你实在太苦、太难了,只要有人来,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不那么凄凉,时间也过得快一些。”
“然后呢?”父亲追问道。
“后来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你回来了。”
“这个谢苗爱你吗?”父亲问。
“大概是爱的吧。他看着我的时候神情挺温柔的,可我这副模样——难道我现在还好看吗?他心里不好受,阿列克谢,他总得爱着什么人吧。”
“那你该吻吻他呀,既然你们是这样一种关系。”父亲说。
“阿列克谢,你对我们的生活了解多少?”
“怎么不了解?这场战争我从开始打到结束,离死神比你们都近……”
“你在打仗,我在这里想你想得都快疯了,但是为了养活孩子、支援前线,我还得打起精神来干活……我需要感受点别的东西,阿列克谢,某种乐趣,让我能喘一口气。有一个人说他爱我,他对我那么好,就像你很久以前对我那样……”
“好啊!我经历的苦难比你经历的多,你却……”父亲说,“那好吧,现在你去跟什么谢苗过日子吧!”
父亲摸黑开始穿衣、穿鞋,然后点着了煤油灯,坐到桌子旁边给手表上发条。
“阿列克谢,”母亲低声下气地说,“原谅我吧!”
彼佳只听见父亲在叹气,接着是打碎玻璃的声音。彼佳心想:可能是父亲把玻璃灯罩砸碎了,可是玻璃灯罩现在哪儿也买不到。
娜斯佳被吓得尖叫着醒了过来。彼佳从炕上坐了起来,对大家说:“该睡觉了,你们吵什么,还点了灯!”
“你知道你母亲干了什么丑事?”父亲像小孩告状似的大声说道。
“阿列克谢!”柳博芙央求丈夫不要再说下去。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彼佳说,“母亲为了你总是哭,一直盼着你回来;可你回来了,她还是哭。你才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什么都不懂!”父亲火冒三丈地吼道。
彼佳回嘴说:“你才什么都不懂呢。我们都有事情要做,要过日子,可你吵个不停……你算什么父亲,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明天你到伤残军人合作社去看看,哈里顿叔叔在那儿站柜台,他也上过前线。你去问问他,他的妻子阿纽塔在战时也常受一个断臂退役军人的照顾。现在,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很和睦……父亲,快睡吧,赶紧把灯吹灭……”
彼佳实在太累了,说着说着竟打起呼噜来。这一次,他沉入了梦乡。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彼佳吓了一跳:我竟睡了这么久,早晨的家务活还一点没做呢。
家里只剩下娜斯佳一个人。
“父亲上哪儿去了?”彼佳问,“他拿背包了没有?”
“他拿了。”娜斯佳说。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他光亲了亲我的眼睛。”
“站起来,穿上衣服,”彼佳命令妹妹,“我带你出去!”
此刻,他们的父亲正坐在火车站的长凳上。昨天夜里他就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到玛莎住的那座城市,和她再次相会,也许从此以后跟她永不分离。
不一会儿,火车来了。他上车后站在车尾,想等火车开动了再最后看一眼这座小城,看一眼他即将抛弃的那个家——他们家所在的那条街正对着火车要经过的铁路道口。
火车启动了,向荒凉的秋野驶去。伊万诺夫决定按照自己的愿望去生活。也许他能够原谅柳博芙,但因为生活艰难和痛苦折磨而跟别人亲近,这不能成为开脱的理由,只能证明她对谢苗有感情。一切爱情都产生于贫困和痛苦,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缺,一点都不痛苦,那么他永远不会爱上另一个人。
伊万诺夫探身看了看,想知道离那个道口还有多远——远远的,有两个孩子跑过来,大的拉着小的飞跑,那小的不管怎样使劲,怎样加快脚步,就是赶不上那个大的。突然,他们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大的那个举起一只手,对着行进中的火车,对着伊万诺夫的方向,不停地招手,好像在呼唤什么人回到他身边。这时候,他们又摔倒在地上。
伊万诺夫闭上眼睛,不想看下去了,也不愿感受那两个筋疲力尽、摔倒在地的孩子的疼痛。他只觉得自己胸口火辣辣的,似乎他那颗被禁锢着的心有生以来始终在无谓地跳动,直到此时此刻才冲破牢笼获得自由,使他浑身充满了温暖。他好像豁然开朗了,对过去知道的一切,现在认识得更加准确、更加深刻了。过去他是隔着一层自尊和自私的屏障去感受生活的,现在他那颗袒露的心突然直接接触到了真实的人生。
他已经知道,那是他的两个孩子——儿子彼佳和女儿娜斯佳,他们在呼唤他回家,回到母亲身边。
列车已经把彼佳和娜斯佳远远地抛在后面,但他们还在沿着铁轨旁的沙土小路拼命奔跑。彼佳拉着妹妹娜斯佳的手,她的脚步赶不上的时候,他就拖着她跑。
伊万诺夫把背包扔下去,然后自己跳下火车,踏上了那条沙土小路。他的两个孩子正沿着这条小路向他奔来。
(涧中石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基坑》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