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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海军
西魏大统六年（540年）春天，屹立在料峭寒风中的陇山大坂，依然被冰雪覆盖。从皇城长安出发的中常侍曹宠，顾不得关陇大道的寒苦艰危，急切切向西飞奔。曹宠带着西魏文帝元宝炬亲笔书写的御命，赶往陇山西麓最大的城池——秦州，他要去见皇帝最爱的女人——乙弗氏。
乙弗氏的母亲淮阳长公主，是北魏孝文帝元宏的第四女。北魏永平三年（510年），乙弗氏出生。在都城洛阳，乙弗氏在官宦之家中快乐地成长着，她一天天出落得端庄得体、面容姣好，但是她很少说话，也很少微笑。父亲乙弗瑗觉得很惊奇，便对亲戚们说：“养女儿有什么关系？若是像我女儿这样，实在胜于男孩。”
乙弗氏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乙弗瑗便开始考虑女儿的婚嫁对象了。他环顾朝堂，其时最有权势的人是孝明帝元诩。但是出于种种原因，乙弗瑗未能将女儿送入元诩的后宫。女儿不能嫁给皇帝，那就嫁给皇亲。525年，乙弗氏嫁给了表兄元宝炬，但这似乎是一桩凶险的婚姻。
元宝炬是孝文帝第三子京兆王元愉的儿子。元愉在497年获封京兆王，而其兄长元恪于499年登基，史称宣武帝。元愉不满现状，于508年在冀州起兵谋反，自立为皇帝，但很快兵败。元宝炬兄弟受牵连，被关了起来。
宣武帝元恪在33岁时驾崩。继位的孝明帝元诩为人宽宏大量，直接将元宝炬兄弟释放。
孝明帝元诩幼年登基，母亲胡太后专权乱政。528年，元宝炬被封为邵县侯。这一年，元诩与胡太后的斗争陷入白热化，元诩被毒杀，时年19岁。伴随这次宫廷斗争而来的是天下大乱，北魏王朝的气数也在这一年散失殆尽。在风云跌宕的乱局中，元宝炬的才能日益凸显。
乙弗氏嫁给元宝炬，只过了3年太平日子，她憧憬的未来就被战乱击碎了。
孝明帝被母亲毒死后，北魏政权陷入国君羸弱、军阀混战的混乱状态。元子攸、元晔、元恭、元朗先后被军阀立为傀儡皇帝，被任意摆布。最终，高欢赢得了胜局。
532年，逃隐民间的皇族子侄元修在高欢的拥立下登基，史称孝武帝。元修即位后，元宝炬被任命为太尉，加侍中。永熙三年（534年），孝武帝和高欢的矛盾升级，对抗公开化。高欢带兵从晋阳南下意欲控制元修，元修任命元宝炬为中军四面大都督。从此，乙弗氏只能跟着丈夫，过上颠沛流离、危机四伏的军旅生活。
高欢赶到洛阳时，得知元修已经逃离，便一路狂追，追到潼关时，才得知元修已经与坐拥关中的宇文泰接上了头。高欢只得返回洛阳，另立清河王的儿子元善见为帝，并迁都邺城，是为东魏。而宇文泰拥护孝武帝元修定都长安，是为西魏。北魏从此分裂为东、西两国。
起初，宇文泰需要一位有正统性的皇帝为他所用，得知元修西来，他是真心拥护的。但元修火暴的性格显然不适合做傀儡皇帝，这让宇文泰感到压力重重。一夜，元修在饮酒时中毒身亡，时年25岁。
元修去世后，宇文泰带领公卿大臣劝元宝炬继位。元宝炬推让了3次，最后还是答应了。535年正月初一，元宝炬在长安即位，为西魏文帝，改年号为大统。初二，进丞相略阳公宇文泰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改封安定公。初八，立乙弗氏为皇后，立皇子元钦为皇太子。
几多颠沛、几度流离，乙弗氏意外地获得了皇后尊位。
过去十年，国家一直处在动荡中，乙弗氏跟着元宝炬吃尽了苦头。
西魏大统元年（535年），是元宝炬人生的巅峰时段，也是乙弗氏的高光时刻。然而，正是皇后尊位，为她的人生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北魏灭亡，魏分东西，华北的统一再次破灭。对于北魏的分裂，最开心的莫过于柔然人。东、西魏刚刚分裂，两家都想继承北魏正统，宇文泰和高欢对垒，柔然在北方有了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为了减轻北边的边患，宇文泰和高欢都向柔然的头目阿那瓌示好。阿那瓌本是北魏为了分化柔然而培植的亲魏势力，如今风水轮流转，成了两魏的座上宾。
一开始，阿那瓌选择站在西魏一边，因为孝武帝元修在洛阳时，就与阿那瓌关系良好。后来，西魏不时送给柔然金帛美物，以巩固双边关系。同时，西魏还决定迎娶柔然的公主做皇后。
迎娶柔然公主，实现与柔然的政治联姻，西魏可以稳固北方局势，以便腾出精力集中优势兵力打击东魏。这是宇文泰的计划，也是元宝炬认可的谋略。
进入长安后，乙弗氏终于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尽管战火依然没有消歇，但危险都在长安之外，四塞护佑的关中之地显然比洛阳平静多了。
一天夜晚，元宝炬来到乙弗氏的寝殿，向她透露了一个信息：他要迎娶柔然公主。十多年来，乙弗氏从未因丈夫和其他女人的事争风吃醋，但元宝炬若有所思地说的几句话，打破了乙弗氏内心的平静。根据西魏朝廷最近两年的动向，乙弗氏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西魏大统三年（537年），阿那瓌决定将自己14岁的大女儿嫁给元宝炬。公主的陪嫁队伍浩浩荡荡：车七百乘，马万匹，骆驼千头。阿那瓌倾其所有为女儿置办了嫁妆。为了表达迎娶公主的隆美盛情，西魏也派出庞大的迎亲队伍，用最隆重的礼仪，将柔然公主迎进了皇宫。
大统四年（538年）二月，元宝炬下令，废除乙弗氏的皇后尊位，并命她迁居寺院。离开皇宫的时候，乙弗氏很难过。或许，她不眷恋皇宫，不留恋皇后的地位，但种种针对她的伤害令她十分委屈。一切都变了，曾经的海誓山盟，在这个时刻，全部随风消逝。一个月后，侍女从寺外听到消息：元宝炬立柔然公主为皇后。乙弗氏绝望地削去了青丝，她要彻底告别过去。
深居简出，削发为尼，乙弗氏开始了单调而沉闷的幽居生活。对一位熟读诗书的女人而言，寺院的生活虽清寂，倒也符合她的要求。然而，乙弗氏的生活再次受到冲击。一天，皇宫来人，要求乙弗氏离开长安。紧接着，儿子元戊也来了。元戊被任命为秦州刺史，他要带着母亲一起上任。
史书上说，尽管乙弗氏已经出家，但是柔然皇后依然不满乙弗氏居住在长安，她担心皇帝和乙弗氏藕断丝连，便要求将乙弗氏发派到别处。这种忌妒，真的来自一个14岁的少女吗？当时，陪同柔然公主来到西魏的有一个团队，他们的任务就是监督西魏皇帝给予公主专房之宠。所以对于乙弗氏的仇恨，不见得真如史书所载，来自柔然公主。
像离开洛阳一样，乙弗氏带着对未来的茫然，离开了长安。好在这一次，她有爱子的陪伴。人喧马嘶，乙弗氏的驾乘跨越陇坂，来到了秦州。
乙弗氏别居秦州，一晃两年过去了。秦州是一座静卧于西秦岭和陇山夹角处的锦绣小城，这里有四季分明的气候，有胡戎氐羌杂居形成的多元文化，乙弗氏渐渐适应了这里因远离权力中心而特有的清幽和安宁。从525年成婚，到538年被迫分开，乙弗氏一共为元宝炬生了12个孩子，但孩子大多夭亡，只有元钦和元戊两个儿子长大成人。面对多舛的命运，佛教成了她的精神寄托。恰在她下定决心修持佛法的时候，元宝炬又给她悄悄捎来了信息：蓄发，伺机再回皇宫。
西魏与东魏的战争还在不断上演，国家的未来在哪里，民众看不到一丝希望。自女儿嫁入西魏后，阿那瓌渐渐发现西魏经济疲敝、国力衰弱的短板。再加上东魏不断派使者来离间，阿那瓌渐渐松动了只和西魏交好的一边倒外交策略。
540年春天，长安城还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柔然突然发起了军事行动，前驱部队渡过黄河，很快就到了夏州。柔然给西魏传来信息，出兵是因为元宝炬依然与乙弗氏有着藕断丝连的情感纠葛。
元宝炬很清楚，这只是柔然勒索西魏的借口，这阴谋背后有宇文泰的手段，还有高欢的离间（阿那瓌后来又将另一个女儿嫁给了高欢）。但面对举国上下的质疑目光，元宝炬只能摆出皇帝应有的尊严和理智——唯念国家社稷，岂能儿女情长？元宝炬狠狠心，签发了谕旨。中常侍曹宠赶到秦州，宣读了整个国家对于乙弗氏的判决：赐乙弗氏自尽。
元戊听到父亲的指令，怒火中烧。这位少年，有着和父亲一样耿直的脾气。元戊当着母亲的面，拔出佩剑，恨不得立马杀了曹宠。乙弗氏泪眼婆娑，她只能用国家社稷劝慰儿子，并交代了后事。
大统六年（540年），乙弗氏自尽身亡，年仅31岁。
乙弗氏含恨自尽数月后，柔然公主也因难产而不幸去世。西魏和东魏的争斗还在继续，西魏和柔然之间的纠葛，也没有因为这两个女人的逝世而终止。
在元戊的主持下，西魏在距离秦州城百余里的麦积山开窟安葬乙弗皇后，是为寂陵。
史书记载，元宝炬建好自己的陵墓后，亲手书写旨令：万年之后将文皇后配祭。元宝炬于551年去世，时年45岁，他的儿子元钦即位。元钦将母亲的灵柩从麦积山接回长安，与父亲合葬在永陵。乙弗氏终于如愿回到了丈夫身边。
在麦积山44号窟中，有一尊西魏造像中最为杰出的佛像。佛像颔首低眉，祥和典雅，体态丰韵，裙幅层叠宛若丛花。有考据认为，这尊佛像是根据乙弗皇后的样貌雕塑而成的。
如今，我们无法证明这尊佛像的原型确是乙弗氏，但后世的演绎，让乙弗氏充满悲剧的一生有了具象化的人格标志。那低沉的微笑永远定格在麦积山，提醒着后人对于女性遭遇应有的一种体察。
（清 渭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翻越陇坂：从东西互动到天下中国》一书，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