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

水袖

徐向林

筱兰芳踏着碎步上台，水袖一抖一掷、一荡一甩、一抛一扬、一叠一搭，台下必是掌声雷动，叫好声四起。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作为地方小剧种的阜剧市场萎缩，阜剧团多年没排过大戏，被誉为“阜剧皇后”的筱兰芳，也多年没上过舞台了。

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袖舞是筱兰芳的绝活儿。人们常说，筱兰芳的袖子是她的第二张脸，只要舞动起来，剧中人或悲或喜、或惊或怒、或娇或羞、或憨或痴的表情，都可以从水袖上看出来。

凭着这个绝活儿，筱兰芳获奖无数。也有不少戏校、剧团的年轻人想拜筱兰芳为师，但她择徒的标准极高，没有一个年轻人能通过她的考核，故而她一直没收徒弟。为这事，阜剧团的王团长没少操心，他多次劝筱兰芳降低收徒标准，筱兰芳却把眼睛一瞪，说道：“戏比天大，怎能随便降低标准呢！”

一句话，噎住了王团长。

可眼下，王团长接到一个紧急任务，他必须动员筱兰芳收徒。原来市里给阜剧团拨了三百万元经费，要求阜剧团排一部高质量的新戏。为了阜剧文脉的传承发展，市里要求新戏的主要角色全部起用年轻人，这些年轻人还必须是当地阜剧名家的徒弟。也就是说，这次筱兰芳无论如何都要收徒了。

王团长挑了四个刚从戏曲学院毕业的女学员的资料来找筱兰芳。他告诉筱兰芳，这四个学员只能留三个，分别拜阜剧团的青衣、花旦、刀马旦名角为师，留下来的都会获得阜剧团的正式编制。筱兰芳作为青衣名角，这四个学员首先任她挑选。

筱兰芳大略翻了翻学员的资料，说：“看来我这次不收徒弟不行了。”

王团长笑道：“筱老师，现在表面上看是四选一，但这四个学员是我从戏曲学院的四百多名毕业生中挑选出来的，实际上是四百选一，一定会让您称心如意的。”

“既然这样，那就在明天的舞台上见分晓吧。”筱兰芳说出这句话时，王团长长长地出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第二天面试前，筱兰芳问王团长：“团里留三个，淘汰出局的那个咋办？”

“那就退回学校呗，戏曲学院的学生毕业后改行的多着呢。”王团长无所谓地说。

筱兰芳听后沉默不语。

面试开始。学员分别以《铡美案》中的秦香莲、《二进宫》中的李艳妃等青衣角色亮相。一出场，她们就把水袖的甩、掸、拨、勾、挑、抖、打、扬等功夫施展得行云流水。王团长看得眼花缭乱，拍手叫好。

面试结束，学员全部退场后，王团长小心地问：“筱老师，您看中几号学员了？”

“三号吧。”筱兰芳回答。

“啊，我以为您会看中二号。我觉得二号的表现力是这四个人中最好的。”筱兰芳的选择出乎王团长的意料。

“三号潜力最大，就定三号吧。”筱兰芳不容置疑地说。

筱兰芳选定徒弟后，团里的花旦、刀马旦名角也相继选定了徒弟。最终二号学员出局。花旦、刀马旦名角对王团长说：“二号的形象、气质和表现力是最适合青衣的，可惜，她没被筱兰芳选中。”

但是谁也没想到，二号学员因祸得福。她在市阜剧团落选了，却被省淮剧团作为重点人才引进，而且在一年后全省举办的文艺会演大赛中，一举击败筱兰芳的徒弟，获得全省戏剧表演最高奖“幽兰奖”。

获奖名单公布后，很多人颇感意外，因为筱兰芳不仅是“幽兰奖”终身成就奖得主，还是此次大赛的主评委之一，她唯一的徒弟竟然没获奖！

于是，议论声四起。有人说筱兰芳胳膊肘儿朝外拐；有人说筱兰芳选徒弟时看走了眼；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筱兰芳“徒有虚名”，不配当师父……

对于这些议论，筱兰芳就当没听见，从未公开辩解过。

筱兰芳的徒弟却受不了舆论的压力，一次排练过后，她独自坐在后台正哭得梨花带雨，不料房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是进入省淮剧团的那个二号学员。“这个奖你以后也会获得的。”二号学员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那次面试，筱老师第一个看中的是我。”

“怎么可能？她最终选择的是我！”说这话时，筱兰芳徒弟的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二号学员不疾不徐道，“你是左撇子，舞水袖时，指、腕、肘、肩不够协调和统一，筱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如果她不收你做徒弟，阜剧团的其他老师也不会收你，也许你就永远吃不上这碗饭了。”

二号学员的话让筱兰芳的徒弟愣住了，难怪筱老师一年来把重心放在调教她的右臂上，并且说还要花两年的时间才能把她的身体调平衡。“筱老师把我这个有缺陷的人收为徒弟，那你……”

二号学员正色道：“而我永远感激筱老师，是她极力向省淮剧团推荐了我……”二号学员的话还没说完，房门又被人轻轻推开，一个沐着光的身影走了进来。两个人定睛一看，来人正是筱兰芳。

筱兰芳问：“你们俩在这儿嘀咕啥呢？”

“师父！”筱兰芳的徒弟一甩水袖，给了筱兰芳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紧紧地搂着筱兰芳，眼眶里又止不住溢出了泪花。

（镜中花摘自《红豆》2024年第4期，曾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