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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所事事地从一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看到一棵巨大的枇杷树。它是整个小村子中的枇杷树之王。枇杷树的树冠盖住了整座院子,树底下有无数的小枇杷,密密麻麻。我愣在这里。这棵枇杷树虽然枝繁叶茂、苍劲有力,可是我感觉到的,已经不是春天的寂寞,而是遗忘,是深入骨髓的孤独。
枇杷树秋天结花蕾,冬天开花,春天结果,到夏天果实才真正成熟。因此,古人说枇杷果里有“四时之气”。我老家的大门口有一棵枝节横生的枇杷树。爷爷总是咳嗽,母亲便常常给他做枇杷百合银耳汤或者枇杷雪梨金橘汤。至于川贝枇杷膏,是爷爷亲手做的。枇杷膏要熬一天。枇杷的皮和核要去掉,枇杷核有毒,不能吃。把枇杷的果肉放进大铁锅里,用火烧开,加入冰糖,用木勺不停地搅拌。搅拌的总是伯父,他力气大,能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爷爷呢,在大灶后面烧柴火。枇杷膏成功与否,看火候。爷爷掌握火候,并监督伯父不要偷懒。川贝粉要到最后再加,加入后再熬一会儿,就变成了金黄诱人的枇杷膏。熬好了,放凉,装在瓶子里。爷爷每顿一勺,慢慢吃。对于我来说,那棵枇杷树像一位老人,它是慈祥的、温暖的,从不孤独。
眼前这棵枇杷树是我老家那棵的两倍大。花早谢了,已经结出了满树的果子,一粒一粒,一簇一簇。果子被粗大的琵琶形的叶子托着,黄褐色,并不好看。其实枇杷树的花也不好看。去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小河边的枇杷树正好开花。照理说冬天的花很少,该会引人注目,可是枇杷花总是被人忽略。枇杷花是五瓣的小白花,被毛茸茸的花萼牢牢地护着,加上满树都是肥厚的枇杷叶,几乎看不到花。那么一点白,陷在毛糙的花萼里,也显不出美。可是这么不起眼的花,却吸引了许多寒冬里四处流浪的昆虫。从现在枝头上累累的果子就知道,曾有足够多的昆虫帮它授粉。
进入夏天,枇杷就成熟了。看着这棵长在荒凉院落中硕果累累的枇杷树,我很替它担心。
枇杷既是诱惑,也是奖品。当它成熟时,就在枝头呼唤着鸟儿、松鼠、刺猬或者随便什么小动物来吃它,同时把果核带得远远的。显然,前些年并没有那么多的动物来接受它们的邀请。它们只能落在母树的脚下,种子也只能在母树的脚下发芽。这样的成长是畸形的。母树的树冠在头顶遮住了阳光,根又在脚底下抢夺着水分和营养。小树因此长不高,也长不好。更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兄弟姐妹挤在一起呢。只要母树长在这里,越是高大,后代就越孱弱。
这是母树不愿意看到的。母树想尽办法让种子远离它。总会有鸟儿、蚂蚁或者猛烈的暴风雨来访吧。可是这个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人把老枇杷树的果子带走呢?
这是我在村子里见到的最大的悲剧。大自然原本不是这样安排的。树要比人在大地上生存得更长久。在这长久的岁月里,它比人学得了更多的智慧。这棵大枇杷树的悲剧,也许只是一个意外,没有一棵树会让自己的后代拥挤在脚下饥肠辘辘、坐以待毙。
每一棵树,都在尽力地把它的果子抛得更远。每一个果子的旅途都充满凶险。可是果子只能上路,因此,大自然从来没有无私的奉献。果子要分给鸟儿们果肉,鸟儿带它远去。可是鸟儿并不承担更多的责任,它们把果核随意抛弃。一些搁浅在石头上,永远不会发芽;一些落入河水中,一生在泥水里沉默;一些被车轮轧碎,被小虫子啃食干净。只有少数的种子会有好运,譬如恰好遇上一只喜欢储存粮食的田鼠,田鼠把它们埋在泥土中,又把它们忘记了。这些交了好运的种子,还要继续等待它们的好运。它们不能被蚯蚓埋得更深,它们生活的土壤上面不能很快就被其他杂草覆盖。它们就在地底下等待着。等多长时间呢?是第二年的春天就发芽,还是再等上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种子做不了主,因为它们在长成种子的时候,母亲就在它们的身体里调好了闹钟。母亲是有道理的。如果所有的种子同时发芽,万一碰上可怕的天灾,不论是干旱、洪水还是野火,它们就会全族覆灭。所以种子要轮流发芽。即使听到母亲定的闹钟响了,种子也不能莽撞地钻出来。它们要敏锐地感知外面的温度、湿度和光照。外面稍不合适,它们还要埋头大睡。
老枇杷树下的种子发芽了,长成了这满眼的小枇杷树。每一棵小枇杷树,都是一朵花变成了一个果,一个果落下了一个核,一个核被大地唤醒,探出了头。只要从大地上探出头来,它就再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它和人不一样,它不能动,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接受命运的安排。而人一出生,生命才刚刚开始。这幢房子里,是不是也曾有一个孩子出生?是不是他也曾每天都在这棵老枇杷树下嬉戏玩耍?是不是也曾有一位老人,采下树上的果子,花大半天的时间熬一锅香甜的枇杷膏呢?他们又都去了哪里?
我从这棵老枇杷树上摘了一个小果子回来。云层不断地往前流动,一会儿放出阳光,一会儿又把它遮住。我坐在露台上,小心地剥开这个毛茸茸的、花生米那么大的枇杷。它外面是一层坚硬的表皮,里面是一个白色的、米粒大小的圆核。圆核再打开,里面是一粒更小的核仁。核仁柔软鲜嫩,仿佛风一吹就会长出一片细叶。我抬起头,住着精灵的枫杨树上停着一只蜡嘴雀。它拖着缓慢悠长的调子吟唱着,不慌不忙,像在呼唤什么,深情绵长,一声又一声,让人的心一阵阵地颤动。
如果我手心里的这个小果子依然挂在树上,不久之后它就成熟了,就会变得汁水淋漓、肥美可爱。然后呢?它也许又落在母树的脚下,发芽,或者不发芽。如果发芽,也只会度过孱弱的一生,也许很快就会夭折。也许,它会被一只馋嘴的鸟儿衔走,落在我永远不会路过的一片泥土里。它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然后又把它的种子抛向更远的地方。如果大自然给它足够大的原野,它将会长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之末。”每一片森林都是从一粒种子开始的,就像每一段人生都是从一个意念开始的。
(朵 朵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一书,本刊节选,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