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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年轻的时候十分纤巧,容貌出众。但是,我所看到的奶奶已是迟暮之年,看不出一点青春美丽的痕迹,不过她还留着一头亮丽的红棕色鬈发,这一点让她引以为豪。她不到40岁就成了寡妇,而且疾病缠身。由于得了一种严重的风湿热,造成心脏永久损伤,因此她好像老是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关节炎使她成了跛子,她所有的骨头,特别是手指关节,又肿又痛,加上年事已高,耳朵也不灵了。
但是,这一切未能阻挡她到处溜达的雅兴。她风雨无阻地走遍维也纳的大街小巷,有时搭电车,不过多半是步行。她的随身“武器”就是一把可作拐杖的大黑伞,她还拖着一只几乎和自己一样重的黑色购物袋,里面装满了一大堆包装完好的神秘小包裹:有准备送给一个生病老太太的一些茶叶,为一个小男生准备的邮票,打算给裁缝的从旧衣上拆下的半打“高级”金属纽扣……
奶奶有6个姊妹,每个至少生了4个女儿,所以外甥女就多得数不清了。这些外甥女小时候或多或少都被奶奶带过,因此跟奶奶特别亲。在她拜访之列的,还有从前的老仆人、贫困的老太太、跟她一起学音乐的同学、年迈的店主和工匠等,甚至连去世多年的朋友家的仆人,她都不忘问候。
有一回奶奶想去看住在郊外的“小葆拉”。这个老年寡妇是奶奶已过世的表哥的侄女。她说:“如果我不去看这个老女人,还有谁会去呢?”家族中的老老少少,包括奶奶自己的女儿,还有那一大堆外甥女,都一律喊她“奶奶”。
不管和谁说话,奶奶的声音都愉快而亲切,并且带着老式的礼数。即使多年不见,她仍然记得对方心中牵挂的事。有一次,奶奶有好几个月没见到隔壁的女管家奥尔加小姐,再次看到她时,就问她:“你那侄儿近来怎么样?通过工程师考试了吗?这孩子可真了不起,不是吗?”她偶尔也会到老木匠的家里走动,并问他:“科尔比尔先生,市政府不是跟你们多课了些房屋税吗?这事后来解决了没有?我们上回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还在为这件事心烦吗?”奶奶的妆奁就是这位老木匠的父亲做的。
奶奶公寓旁的街角常有个妓女在拉客。奶奶和这个妓女说话一样是客客气气的。其他人对这妓女视若无睹,只有奶奶会走上前去跟她寒暄:“莉莉小姐,你好。今晚可真冷,找条厚一点的围巾,把身子包紧一点吧。”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莉莉小姐喉咙沙哑,于是拖着一身老骨头爬上楼,翻箱倒柜地找咳嗽药,之后再爬下去交给莉莉小姐。战后的维也纳几乎没有一部电梯可以使用,所以奶奶只好这样爬上爬下。
奶奶有个外甥女因此很不高兴,告诫她说:“奶奶,跟那种女人说话,有失您的身份。”
“谁说的?”奶奶答道,“对人礼貌有失什么‘身份’?”
“但是,奶奶您居然还给她送咳嗽药去!”
“你啊,总是把她们当作洪水猛兽。对此,我虽无能为力,但是我至少可以使她的感冒赶快好起来,不至于得重感冒。”
……
奶奶去世时,也和生前一样,留下了一则“奶奶趣谈”。
有一天,风狂雨急,她仍和平常一样风雨无阻地到处溜达,走着走着,竟走上了车道。司机看到她,想绕过去,但还是让她摔了跤。于是,这司机连忙下车搀扶。奶奶虽毫发无伤,却吓坏了。
司机说:“老太太,我送您去一趟医院,好吗?还是让医生检查一下比较妥当。”
“年轻人,你对我这个笨老太婆实在太好了,”奶奶答道,“还是麻烦你叫辆救护车来好了。车上多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可能会损害你的名誉——人言可畏啊。”10分钟后,救护车抵达时,奶奶已因严重的心肌梗死而去世。
弟弟知道我和奶奶很亲,因此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噩耗。他以哀伤的语调说道:“我有一个非常令人难过的消息要告诉你……奶奶今天一早过世了。”但是,他一开始描述奶奶死亡前的故事,语调就有点改变,最后终于笑了出来:“想想看吧。只有我们的宝贝奶奶会这么说,七十几岁高龄的她,居然还担心和一个年轻人同车会给他带来‘绯闻’!”
我也笑了。不过,我倒想到一件事:一个75岁的老太婆自然不会损害这个年轻人的名誉,但要是一个陌生老太太在他车内死去的话,他要如何向世人解释?
(晨 烟摘自机械工业出版社《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一书,王 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