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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斯塔约诺维奇是街坊里的一个小伙子。他十六岁的时候因为缺乏耐性,一时冲动退了学。今年夏天是找工作的困难季节,他找不到事情可做,整天把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街头和家里。
有时候他大白天也出去散步,但是大多数时候他要等炎热的太阳西沉后才上街。他没什么既定的目标,只是到处溜达,穿过一个个街口,来到一座灯光幽暗的小公园内。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望着铁栅栏内枝叶繁茂的大树和盛开的鲜花,思索着如何使自己的生活变得好一些。直到午夜,他才起身,拖着脚步回到闷热冷清的家里。
有一次,他散步时碰见卡坦扎拉先生下班回家。卡坦扎拉先生在地铁车站的售票处上班,就住在距乔治家一个街口的一家鞋铺楼上。晚上,天气闷热时,卡坦扎拉先生就穿一条裤衩,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借着鞋匠家窗户内透出来的灯光看《纽约时报》。他一页不落地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然后才起身回家。
乔治喜欢卡坦扎拉先生,因为在他小时候,卡坦扎拉先生曾给他零钱去买柠檬冰棍。卡坦扎拉先生与大多数邻居迥然不同,他见到别人时,不时会问一些与众不同的问题。
“你这个夏天都干些什么呢,乔治?”卡坦扎拉先生问道,“我见你每晚都在溜达。”
“现在还没什么可干的,我在等工作。”乔治说,“我在家里看书,提高修养。”
卡坦扎拉先生对此饶有兴趣,他用一块红手绢擦了一下脸,问道:“看些什么书?”
乔治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到图书馆开列了一张书单,准备今年夏天读完。”
“一共有多少本书?”
“我没数过,也就是那么一百来本吧。”
卡坦扎拉先生吹了一声口哨。
“我琢磨着,如果我读完它们,”乔治诚恳地说,“对我的学业一定会有很大的帮助。我指的不是中学学校里教给我们的那些东西。我想了解一些在那儿学不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卡坦扎拉先生点了点头:“毕竟,一百来本书要在一个夏天读完也不容易啊。”
“也可能会用更长的时间吧。”
“等你读过以后咱们俩再聊一聊那些书,好吗?”卡坦扎拉先生说。
“等我读完吧。”乔治回答道。
此后的一天傍晚,隔街的那位鞋匠叫住乔治,说他是个好孩子。乔治猜想一定是卡坦扎拉先生把有关他正在读很多书的事情告诉了鞋匠。从鞋匠那里可以看出,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街坊。虽然没人跟他直接打招呼,但是他看见好些人朝他温和地微笑。他对这片居民区感到了一点快慰,增加了一点好感,尽管他从来没想过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一生。连在离家很远的咖啡店工作的姐姐索菲也都知道他读书的事了。索菲对他更和蔼了,她用种种方式表示出为他感到骄傲。
夏天在一天一天过去,乔治每日清扫房间,作为对索菲的回报。消瘦憔悴、收入微薄的索菲每星期给他一块钱,尽管仍旧不够开销,但比以前只有两三角钱强多了。他把钱花在香烟、啤酒上,或是买一张电影票。偶尔他会到书报摊买一本折价书,他喜欢在房间里摆上几排书,虽然从来不读。晚上是最令人愉快的时光,当他从坐在自己店铺前的店主们面前走过时,虽然没跟他们说什么,他们也没跟他说什么,但他可以感觉到四处都是赞许的目光。他在居民区内悠然漫步,然后回家,脱衣上床,安然入梦。
在这几个星期当中,他只跟卡坦扎拉先生谈过一次话。卡坦扎拉先生没谈及书,也没问什么,可是乔治对这种缄默感到很不自在。乔治打定主意在读完几本平装书前,不与卡坦扎拉先生说话。但是当他开始阅读时,他又顿感索然无味,不再想读。因此,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乔治都拧开收音机,听厌了说话声,就转而听音乐。他把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即使有一天忘了打扫卫生,索菲也无话可说。
一天晚上在街上散步时,乔治看见卡坦扎拉先生朝他走过来。乔治刚想转身避开,卡坦扎拉先生赫然在他的身旁站住了,浑身散发出啤酒的味道。他的目光在投向乔治时,显得黯淡忧郁。就在这时,卡坦扎拉先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分的硬币递给他。
“去买一支柠檬冰棍吃吧,乔治。”
“我不再是那时候的小孩了,卡坦扎拉先生,”乔治说,“我现在是个大小伙子了。”
“不,你不是。”卡坦扎拉说。听了这话,乔治真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你那些书读得怎么样了?”卡坦扎拉先生问道。他试图站稳,但还是晃了一下。
“还好,我觉得。”乔治说着,感到热血涌上脸颊。
卡坦扎拉先生的脑袋虽然有点儿摇晃,但眼神沉稳。“乔治,”他说,“告诉我其中一本的书名。谁知道呢,也许那是本好书,我也想看看。”
乔治无法回答,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卡坦扎拉先生已经不无遗憾地走开了。他听见他临走时丢下的一句话:“别学我,乔治。”
第二天夜里,乔治不敢离开他的房间,索菲和他争吵,他也不肯开门。
“你在里面干什么呢?”她问。
“什么也没干。”
“是在读书吗?”
“没有。”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读的那些书都放在哪儿了?我在你屋里除了看见几本没有什么用的廉价书,什么也没找到啊。”
他不想告诉她。
“既然这样,我每周辛苦挣来的钱一分也不值得给你。我为什么要为你拼死拼活地干活?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快出去找份工作吧!”
之后整整一星期,除了没人时偷偷溜进厨房外,乔治整天都闭门不出。一天晚上,他再也无法忍受炎热的折磨,在凌晨一点钟孤身窜上大街。他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公园,但是各个街口都躺着人,他们倦怠不堪,等待着微风。乔治垂下眼帘,畏畏缩缩地从他们旁边走过,但是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他们对他仍旧非常友好。他猜想卡坦扎拉先生并没有跟他们说起过他,可能他第二天清早从醉梦中醒来后,把见到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乔治感到信心又缓缓地回归到了自己身上。
那天晚上,街角上的一个男人问他是否真的读了很多书。乔治说是的。那个人说,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读了那么多书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是啊。”乔治回答。他真希望谁也别再提书的事。过了几天他又偶遇卡坦扎拉先生,对方没有提书的事。
秋天的一个晚上,乔治从家里跑出来,去了图书馆,他已经多年没进过图书馆了。这里到处是书,不管往哪里看都是书。他努力控制内心的颤抖,很轻松地选定了一百本书,编好序号,然后坐在一张桌子旁开始了阅读。
(虚 响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魔桶》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