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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萤火与白帆

朱文颖

唐鹏今年十八岁。但他经常幻想自己已经年过四十。他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字,或许更大些。

五六年前,这一带刚刚开始建设时,他就常来。那时湖边还很荒凉。有一次,他感冒生病,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个星期。他病好出门,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湖边。风很大。他发现那里有了些变化。一块石碑竖了起来,上面有三个字:苏州湾。

在这个世界上,那块石碑附近的湖面就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开始时,他能看到一些水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留下一片银光,却没有丝毫声响。他觉得这些孤独的水鸟很像他。还有湖边的芦苇,茎秆迅速生长,叶片如同汹涌的海浪,然后发黄、枯萎、凋零……他觉得那些沉默、倔强、自生自灭的芦苇也很像他。

转折发生在一年前的春夜。

晚饭后,唐鹏主动走进父亲的房间,这是多年未有的事情。父亲抬头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写字板和笔——这是他们沟通的方式——很小的时候,唐鹏的听力就很差,但他多少还能说几句。后来就几乎听不见了,他也不再愿意开口说什么了。

唐鹏在写字板上写了下面几句话:

今天我在湖里看到了帆船。

白色的。

他们说,这里有个帆船学校。

我要上帆船学校。

唐鹏在写字板上写下的心愿很快实现了。两个星期后,唐鹏被父亲送进帆船学校。他的第一个教练长得和父亲颇有几分相似,在湖边和帆船上,教练用手机和手势与唐鹏交流。他告诉唐鹏,帆船是依靠自然风力前进的。对初学者来说,首先应该培养他对于风向、天气、波浪、水流以及它们之间变化的敏感性。

说完这些,教练停顿了一下,有些忧愁地看了看唐鹏。而唐鹏回避了教练的目光。他转过头,望向起雾的湖面。

在摄影师章虹的记忆中,唐鹏是突然出现在她的镜头里的。

那天她正在东太湖边拍摄白鹭,这种全身洁白、长着漂亮矛状羽的鸟,体态超凡脱俗。

章虹按下了快门。

白鹭很美。湖面很美。白鹭和湖面组合起来也很美。一切都太完美了,因此,有什么东西仿佛不对劲。

就在这时,唐鹏和他的帆船出现了。

前一天下午,章虹约了发小赵琳在湖边的茶室叙旧。她们有近二十年没见面了——早在少女时代,章虹就跟随父母去了深圳。

赵琳问:“这些年你都好吗?”

章虹犹疑了一下,脸上如同湖面一般平静。

章虹说,她的人生轨迹就像候鸟一样。她跟随父母从吴江去到深圳后,读书,生活,后来成了一名生态摄影师。她像候鸟一样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飞来飞去。有一年,她参加野性中国西双版纳摄影训练营,在训练营结束的那天晚上,她发现了草丛间的点点萤火。

“你相信有命运这回事吗?”章虹突然停止叙述,向赵琳发问。

“命运?”赵琳仿佛被这个词吓住了。

“是的,”章虹说,“命运。”

章虹说,她看到草丛间的萤火虫就被彻底迷住了,整个心都醉了,完全没有缘由,完全不能自已。那些闪闪发光的小昆虫,那些飘忽不定的光带——不是浪漫,不是神秘,“那就是命运”。章虹说,从那一年开始,她便成了一个“追光人”,从西双版纳到怒江,从成都天台山到南京紫金山……她一直在追寻萤火虫的踪迹。而现在,她回来了,回到这里,她的故乡,她的原点。

“我相信,这里的湿地会是我‘萤火虫之旅’的最后一站。”章虹说。

“最后一站?”赵琳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为什么?”赵琳皱紧了眉头追问道。

和赵琳面对面坐着的章虹,背对着窗。窗外是泛着银光的湖面,湖面上微风阵阵、帆影点点。风划过湖上的帆船和湖边的芦苇,吹起了章虹藏蓝色头巾的边缘。

章虹稍稍犹豫了一下。她抬起手,解开了头巾上的蝴蝶结。然后,她果断地一把扯下头巾。

“化疗,第三个疗程。”章虹淡淡地说。她的声音在赵琳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像烟一样,薄而呛人地弥漫开来。

开始的时候,唐鹏并不知道自己进入了摄影师章虹的镜头。

他像往常一样,完成教练安排的热身运动和柔韧性练习,并仔细观察环境。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湖边那些洁白美丽的白鹭说明了一切。它们悠闲、缓慢,神情中充满了自尊。

在某种程度上,相对于人类,唐鹏认为自己与这些鸟更为相似。孤僻、敏锐,随时能够感知危险,或许还有某些……善意。他这么想的时候稍稍有些犹疑。

湖面平静,似乎只有白鹭起飞与降落时泛起的水纹。唐鹏的帆船在水面上滑翔着,湖岸越来越近了。

这时,唐鹏注意到了岸边正在拍摄白鹭的章虹。

后来,他和章虹在彼此的手机上留下了这样的对话。

“当时,你手里拿着变焦镜头,很酷……我很少看到留平头的姐姐。非常特别。很美。”

章虹在手机上回复了一个代表“微笑”的表情。

“你在拍白鹭吧?”唐鹏问。

“是的,开始时我在拍白鹭,但后来,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准确地说,是你和你的帆船。”章虹补充了一句。

“我?”

“对,你,你也很特别。”

“从来没人说过我特别。”唐鹏磨磨蹭蹭地打了这样一行字。

“你是专业摄影师吗?”唐鹏追问道,“主要拍什么呢?”

就在这时,岸边有几只白鹭缓缓起飞了。它们展开双翅,用力向空中跃起。与此同时,湖面上荡起层层波纹。而白鹭如同借助风力,腾云驾雾般跃入空中。整个过程非常魔幻,异常优美。

唐鹏和章虹同时昂起了头……

“我拍所有美丽而转瞬即逝的事物。”章虹在手机上这样写道,然后发给了唐鹏。

有一阵子,唐鹏的父亲唐怀宇常常去东太湖边寻找唐鹏。

有那么一两次,他甚至幻想自己就是名篇《我与地坛》里的那位母亲。“湖边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湖边很近。”到了开饭的时间,唐鹏还不回来,他就出门去找。

当时那一带刚刚开始开发,风大,人少,野鸟乱飞。

唐怀宇慌慌张张地在乱石和芦苇之间穿行。他担心唐鹏躲在哪块石头后面,更担心唐鹏不小心掉进芦苇之间的水里……他没法喊唐鹏,因为唐鹏听不见。但由于焦急,有时候他仍然忍不住喊出了唐鹏的名字。他在这种莫名的情绪中行进着,寻找着。有一次,他真的一脚踩空,过了很久才狼狈不堪地爬上岸来。

唐怀宇浑身湿淋淋地在岸边坐了一会儿,他甚至哭了,放声痛哭。他觉得他是那样爱着儿子唐鹏。那可不仅仅是爱啊,他还理解唐鹏。理解唐鹏天生的听力缺陷,理解唐鹏母爱的缺失(唐怀宇的妻子长期在国外工作)。但是,对于他,对于他的这种爱和理解,唐鹏表现得又聋又哑。那是真的又聋又哑,冷冰冰的,像数九寒天湖边的巨石。

唐怀宇的这种心境,他通常只跟一个人说——旗袍店的搭档廖新。

唐怀宇和廖新合开的旗袍店离苏州湾不远。他们是同学,学的是服装设计。对于色彩、构图、面料,甚至模特的选择,两个人都很默契,无论谁说什么,另一个人总能心领神会。

每天早上,廖新早早来到他们现在的“锦绣”旗袍工作室,开门,烧水,泡茶,略作整理。唐怀宇来得稍晚些。工作的时候,他们很少说话,基本沉默,房间里只有剪刀划过布料时的沙沙声。

唐鹏这几天一直跟着章虹在震泽湿地公园跟踪拍摄萤火虫。

他像平时一样起床、洗漱,和父亲面对面沉默地吃完早餐,沿着湖边跑步热身……似乎一切如旧,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

这些天,他和章虹聊了很多关于萤火虫的话题。他现在知道,萤火虫的生命周期分为不同的阶段。从卵孵化到成虫的整个过程需要半年到一年时间。在这段时间中,萤火虫会经历从卵到幼虫,再到蛹,最后变为成虫的转变。

“成虫的寿命通常很短,一般只有三到七天。”章虹这样告诉他。

热身结束,他在岸边坐下来,看着天上的云、水里的波纹,听着听不见的风声……思考着章虹说的话。

当然,这些天他也已经知道,留着平头的章虹并不只是酷、特别、美,那背后是一些非常悲伤的理由……章虹已经坦然地告诉他,接受化疗后她的情况并不乐观。医生说了一个可能的时间。

他阻止了章虹告诉他这个可能的时间。

这些天,他还经常做些混乱的梦。

在其中一个梦里,他梦到自己在一片野地里走。漆黑一片。他听到自己在梦中叫出了声音:“章虹——章虹——”

然后他就吓醒了。被自己竟然能叫出声音吓醒了。或者说,他是因为自己竟然叫出了章虹的名字而吓醒的。

那天晚上他见到章虹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躲闪着章虹的目光。他没告诉她,在梦里叫她名字这件事。

还有一天,吃早餐的时候,他在写字板上写了这样一句话:“穿上旗袍能让人变得更美吗?”

看着父亲诧异的眼神,他稍稍有些后悔,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推动他继续发问:“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头发,她穿上旗袍也能变得更美吗?”

他忘了那天父亲是怎么回答的。他们聊了一会儿,虽然时间不长,但对于他和父亲,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他们还聊了什么呢?他希望去上帆船学校,母亲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还有很多重要的,比如,那些他对于父亲更复杂、更微妙的情感,往日里他把它们都藏起来了。有时候他也会担心,担心有一天,当它们像微风、飓风、暴风雨一般宣泄而出时,父亲却已经听不到了。

这天晚上,章虹穿了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

她瘦了很多。但白色又让她浑身闪烁着光芒。这是两种相互矛盾的感觉。

唐鹏替她背着沉重的相机。他们连续来了好几天,都只是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些发光的萤火虫成虫。章虹拍了一些特写和全景照片。

唐鹏提议休息几天,但章虹猛烈地摇头。

章虹走在前面,如同光引领着他。

唐鹏突然想到书上的一句话:“萤火虫发光有引诱异性的作用。”

他脸红了。四周一片黑暗,他却有一种被人窥见的感觉。

他们没有想到那晚能见到那么多萤火虫。不是成群结队,而是——仿佛这片湿地所有的萤火虫说好了在那一刻出现,而是——仿佛全世界所有的萤火虫说好了在那一刻出现。那是一条游动在夜空的壮丽的萤火之河,它缓缓地变换着不同的姿态:萤火闪烁,与星光呼应。

那是一片萤火虫之海。

在湿地里,章虹拿着相机走动着,飞跑着,匍匐着,静止着。她瘦小的身体就像一团巨大的光影。在她的上空,在湿地的上空,在整个宇宙中,是更为巨大、无边无际、永不停歇的光在流动。

那晚,唐鹏在湿地里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能看见黎明淡淡的第一缕光线。无数小小的萤火虫仍然在闪烁。它们一半沉浸在夜的静谧中,另一半已经融入即将升起的太阳……

唐鹏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他久久无语。萤火之河很快就要消失了,他感到忧伤;而太阳正在雄壮地升起,他又是如此欣喜。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章虹的白色连衣裙渐渐染上了日出的光晕。他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很像自己记忆里的母亲。

一个月以后。

唐鹏大步流星,穿过钢铁铸就的巨型拱桥,走进湖边一座高大的建筑。他背着一台很大的相机——看上去有点儿像摄影师章虹的那台,但也可能不是。

今天这里举行国际服装节的开幕式。唐怀宇和廖新将携他们的旗袍新品牌“锦绣”,在开幕式的秀场亮相。

唐怀宇眼睛亮亮的,兴奋中带着期待。唐鹏站在父亲的身边,手里拿着相机,镜头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

模特们鱼贯而出。

她们身后的电子屏幕也不断变换着图片:牡丹、蜡梅、荷花、薰衣草、向日葵、整片整片的竹林……

就在这时,穿着藏青色改良旗袍的章虹出现了。平头,消瘦,坚毅的脸部线条,沉稳而稍稍晃动的步伐。与此同时,大屏幕上幻化出了满屏的萤火虫,它们单个单个地闪烁着,无比清晰;它们拥抱在一起,如同潮汐般涌动着、起落着……

唐鹏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就在那天的黄昏,有人看到了湖中的唐鹏和他的白色帆船。

那是一群年轻的摄影爱好者。不知为什么,他们注意到了英俊的少年。他们的镜头紧紧跟随着他逐浪的身影。

其中有一位娃娃脸的少女,她说,她听到驾驶帆船的少年大叫了一声——

“我能听到风声了!我听到了风声!”

但其他人似信非信。这时,唐鹏和帆船很快从他们面前划过,像一只白色巨鸟消失在湖的深处。

(仰 岳摘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7期,本刊节选,陆 凡图) D/dDG9wPgmSc98nKQn3EUgmLUoni+OWM6ddPFe2y/nk2qFetBzMmXLYX5xgo24w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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