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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5名毕业生在保定师范专科学校门口合影
2000年,保定师范专科学校的15名毕业生在欢送会上各自收到一捧鲜艳的假花。他们要到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且末县去教书。
这个县和安徽省的面积差不多大。它深嵌在中国面积最大的沙漠与昆仑山脉之间,往南去是西藏,往西去300余公里,就是楼兰遗址。
长久存在于这里的,无论病菌、物品还是生命,都已经通过了沙漠的筛选。
这里不缺普通的学生。扎根下来的普通老师,却像沙漠里的鲜花一样珍贵。
2000年,且末中学的校长段军从沙漠里出来,辗转全国各地寻找教师。县里即将升初中的学生总共招了7个班,而班主任只有1个。
在河北,他见到了一群从保定师专跑来的学生。
面试是以“沙漠的标准”进行的。比如,段军问:“家里有几个孩子?”思想政治教育专业的庞胜利回答:“有5个,自己最小。”他在心里纳闷儿,这跟当老师有啥关系?
他们后来才意识到,在沙漠里,老师和植物一样,能有生活下来的本领是最重要的。
因此,校长段军招聘老师的条件有两点:学生要出身农村,能吃苦;要来自多子女家庭,不能让父母老无所依。
几乎没有一个家庭支持自家孩子的选择。对这些毕业生来说,这是一场盲目、天真的探索。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路怎么走,多数人并不清楚。
2000年8月6日,火车终于把15个雀跃的年轻人带出了河北。
一路向西,窗外的绿色一天比一天少。空气越来越干,大家不断地喝水。第三天,火车到达库尔勒,他们住了一夜,又上了汽车。
车在沙漠里走了一天,依然没有到达目的地。道路两旁始终是苍黄的沙。渐渐地,车里的人都不看外面了,也不说话。气氛越来越沉闷。到了一处驿站,学生们下车休息,看到标语:“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念出声,之后又陷入静默。
第五天,车子仍在沙漠里穿行。快到黄昏时,一行人终于离且末近了,路边的绿意蓬勃起来,车里也重新生出豪情。有人带头唱歌,甚至有人站了起来。
跨越3300公里,山里的青年与沙漠里的少年,就这样见面了。
沙尘笼罩下的生活开始了。
第一次经历沙尘暴,李桂枝是被呛醒的。她起身关紧门窗,接着入睡,再醒来时,嘴里是沙,脸上是沙,枕头上、被子上、碗里……到处都是沙。
无论如何,15名新教师登上了讲台。他们几乎承担了初一年级所有科目的教学工作,其中6人担任班主任。
这些新老师很快受到学生的偏爱。
因为气候干燥,上课时,一个坐在前排的“泥猴子”样的男孩站起来,从兜里掏出黑黑皱皱的卫生纸,对侯朝茹说:“老师,你流鼻血了,擦一擦。”
等对彼此的新鲜劲儿过了,双方才正式进入教育的过程。
这里的孩子学习基础薄弱,到了中学,一些学生还没完全掌握拼音。他们顽皮的一面逐渐暴露出来:在课堂上说话的,不交作业的,理直气壮地说“我不会”的,还有干脆不来上学的。
“我想让他变好,但是没有经验,就束手无策,甚至感到厌烦。”李桂枝在她的《大漠教书日记》中写道,“学生们带着戒备的目光审视着我,我也以挑剔的眼光看着他们。”
一个烦躁的下午,李桂枝离开学校,朝着车尔臣河的方向走去。路边的野草黑黝黝的,长得杂乱无章。她想起保定师专校园里的草坪,嫩嫩的,整齐可爱。“为什么且末的草是这个样子的?”
她站在路边,想起学校里养护修剪花草的师傅,突然有些明白了。“学生是要栽培的。如果学生什么都懂,就不需要老师教,且末也不会这么缺老师。”李桂枝慢慢走回了学校。她后来才知道,仙人掌也会开花。
这些老师用了24年,探索怎样栽培且末的学生。
学校里的老教师说,学生的起点在哪儿,老师备课的起点就在哪儿。所以他们一边给字词标注拼音,一边讲课——历史老师这样做,数学老师也这样做。
除了传授基础知识,这些年轻的教师也要成为学生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学生们学地理,知道河南省大概是什么形状的,但要冷不丁地问他们,洛阳的市花是什么,再说到牡丹,他们可能就都不知道。”认知无法代替体验。侯朝茹说:“学生与外界接触得太少,对很多东西没有概念。”
起初,这里常常停电,电视机是个摆设,学生们接收信息的渠道狭窄。报纸来了,庞胜利就把新闻图片剪下来给学生看。
高考前夕,侯朝茹在授课 杜佳冰摄
依力亚·吾斯曼说,是这批老师让他第一次知道人生有“上大学”这个选项。他从且末考上巴州二中,高考后去华东理工大学读书,之后又上了中国刑事警察学院。
“教出过好学生。”庞胜利说,上北京大学的也有,去香港的也有。这是一个个具体的希望,证明且末能培养出这样的学生。
天越来越冷了。那是他们经历的第一个沙漠里的冬天。他们听说这个季节且末经常断电,蔬菜也很难买到。老师们提前备了蜡烛,买了辣椒、茄子和豇豆,煮熟后晾在房顶上,准备过冬吃。没想到一晚上就被大风吹得精光。
在这一年,辛忠起留住了一个即将辍学的学生。这个学生后来考入新疆职业大学,名叫赛买提江·斯迪克——现在是且末县第六小学的副校长。
考出去的优秀学生不一定再回来,能成为副校长的学生也是少数。用老师们的话说,他们更多是在“培养普通的劳动者”,让他们拥有一颗善良的心,靠自己的双手平凡地生活——且末正是这样建设起来的。
在这里,成绩不好的学生也可以当课代表。“关键是要培养他们对学科的兴趣,让他们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教历史的杨广兴说。在政治课上,庞胜利告诉学生,女孩也享有继承权。“可以这样吗?”她们问。丁建新认为,物理课能让学生以科学的方式认识世界。即使他们未来种地、放牧,也能够理解和适应农业机械化。
侯朝茹班上的“调皮学生”殷勇志,后来开着挖掘机参与了且末火车站、新机场的修建。
“如果把孩子们都带出沙漠,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会成为沙漠?”侯朝茹说,“既然自古以来就有人在这里生活,为什么不让这些人生活得更好呢?”
20多年过去,这里到处都是和他们有关的人。超市里的收银员、菜场老板、交警、医生、幼儿园教师……几乎每个单位都有他们教过的学生。许多维吾尔族的家长不会说普通话,但见了他们,会说“老师”二字。
为了这些“普通学生”,老师们把自己的职业生涯逐渐交付于普通。他们把基础题翻来覆去地讲,将人生道理口干舌燥地说,考上重点学校的学生屈指可数,而那些倾注于日常教育中的心血,又难以用绩效与考评衡量。庞胜利说:“教育的效果,或许要等到10年、20年以后才能显现。”侯朝茹有时会问他:“咱是不是有点儿阿Q精神了?”
20多年过去了,他们被一种惯性推着向前走。或许不是因为志向足够坚定,而是由于某种柔软的韧性。
为什么没有走?
这些老师都提到了友谊与默契。这种默契包括:几乎每个人都动过离开的念头,但谁也没有告诉过对方。
在让人动摇的因素里,环境似乎是最不值得一提的那个。
他们心思单纯,又正年轻,往往不容易觉出苦来。
沙土拌在日子里,一群人工作在一块儿,下班则把教的学生从头聊到尾。吃饭在一块儿,各炒两盘菜端出来,十几个人一起吃,有时喝点儿啤酒。玩的时候也在一块儿,周末他们骑着自行车去沙漠,找个最高的沙丘,仰面躺下,叹“渺沧海之一粟”。没有浮尘的时候,且末的夜晚能看到透亮的星星。
接着,他们有了真正的家。
2001年,体育老师王建超和王伟江“稀里糊涂”地买了房,总价5万多元。庞胜利与同在一个办公室的侯朝茹渐渐生出感情,决定结婚。先后从保定到且末的20多位老师里,“成了7对”,大多数没办婚礼。
庞胜利说,那时候大家急需找到一个情感的寄托。他们了解彼此的脾性,甚至血型。且末县当时没有血库,以防万一,王建超临产时,同是A型血的辛忠起一直在医院候着。“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庞胜利这样说。
生活的维度不断地打开、延展,他们开始为更多的人生角色负责。他们很少对自己产生歉疚的心情,但面对孩子时很容易感到内疚——孩子们见不到牡丹花,想学绘画、舞蹈、钢琴、足球,那时当地也没有这样的兴趣班。
沙漠筛选了一群人,又通过24年的磨炼,把这些简单的心志保留至今。庞胜利说:“我毕业的时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在仍然是。”
工作一年半后,李桂枝第一次回家。她先是坐汽车到库尔勒,在火车站排队等了3天,才买到一张无座车票。在人挤人的车厢里站了4天之后,她恨恨地想:再也不坐火车了,再也不要回家了。
可沿着这长长的路,仍有新的年轻人来。近几年,且末从新疆之外招来三四百名老师。“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也为这里源源不断地带来新力量。
为了省钱,李桂枝从来不坐飞机回家。她开车回去至少要三四天,这个时间后来被辛忠起缩短到两天半。2024年年初,他接到电话,得知父亲病重,暑假回的话可能见不到了。他昼夜不停地开车,终于给父亲送了终。
人到中年,父母离世,是近几年他们最大的隐痛。心越急切,路越漫长。辛忠起把“孝”字放在工牌的背面,每天戴着。不久前,王建超的母亲也因病离世,她至今还处在自责中。
这些年他们有个传统,一个人若回家探亲,便要去看看周边其他人的父母。
以前离家前,父亲总要给庞胜利写一些字,让他带上。“替祖国争光,为人民服务。”庞胜利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一些年轻人看来很可笑的,这又不是领导题词。”
2019年,庞父离世。庞胜利一直珍藏着一封信,是他来且末后收到的第一封来自父亲的回信。
信里说:“胜利,你3月9日的来信我于26日收到了。接到你的来信我万分高兴,如同你站在我的面前,高声地叫‘爸’。”
这个执拗的父亲写道:“以后不要提‘不孝’二字,你这是到了祖国需要你的地方。望你不要想家,不要感到凄凉,那里有与你同去的同学。你要努力工作……为建设新疆的美好将来,栽上万朵鲜花。”
(风 翼摘自《中国青年报》2024年6月26日,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