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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希莉娅嚼着为早餐准备的吐司,端详着自己映在咖啡壶侧面的扭曲五官,“今天是第九年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了。”
她的丈夫托马斯从《华尔街日报》筑起的墙后探出头来,没发现什么异状,于是低头继续看报。“什么?”他问道。
“我说,”希莉娅说,“九年已经结束,你有个新的妻子了。或者,说得更准确点儿,你的旧妻子没了。所以,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托马斯把报纸放在一口都没吃的炒蛋旁边,歪着头思索了半天,然后说:“不是夫妻?”
“没错,那已经是从前,另一个人,另一个我了。”她又拿起一片奶油吐司,没事似的嚼着。
“等等。”他猛灌下一口咖啡,“解释一下。”
“真是的,亲爱的托马斯,难道你忘了小时候还有后来在书上读过的,每隔九年,我想应该是九年吧,我们的身体,就像一座基因染色体工厂,会将你整个人全部换新。这其中包括手指甲、脾脏,从脚踝到臀部、肚子、肘臂,一点一点地——”
“快说重点,”他咕哝着说,“重点,老婆,说重点。”
“亲爱的汤姆,重点就是,”她吃完吐司,回答说,“吃完这顿早餐,我已经重新替我的灵魂和心灵补足能量,而且完成了我的整副肉体、血液、骨骼的更新。此刻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和你结婚的那个女人了——”
“我一向都是这么说的。”
“认真点儿。”
“你是认真的吗?”他说。
“听我说完。如果那项医学研究是真实的,那么,九年一结束,此刻坐在这儿和你开心地共进早餐的这个生物,她的眼眉、睫毛、毛孔、酒窝或者皮肤毛囊,没有任何地方跟九年前的这个时间——也是周六上午十一点钟——和你结婚的那个旧的希莉娅·汤普金斯有一丝关联。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嫁给了那个看报时下巴像收款机那样突出的好男人。另一个,既然现在已经超过最后期限一分钟,她算是重生了。就这样。”
她迅速起身,准备溜走。
“等一下!”他又喝下一大口浓咖啡,“你要去哪里?”
正往门口走去的希莉娅说:“出门。也许就这么离开。谁知道呢?也许不回来了。”
“重生?鬼话。过来!坐下!”
她犹豫着。他则继续用驯兽师式的语气说:“可恶,你非给我个交代不可。坐!”
她走过来,看着她的餐盘:“我似乎把能吃的都吃光了。”
他跳起来,跑向桌边去拿了些炒蛋,丢在她面前。
“拿去。边吃边说吧。”
她叉着炒蛋:“其实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对吧,汤哥?”
“可恶!我还以为你很快乐。”
“是很快乐,不过并不是快乐似神仙。”
“只有正在度蜜月的傻瓜才会这么说。”
“没错,当初我们也一样,不是吗?”她回想着。
“此一时,彼一时。还有呢?”
“我一整年都能感觉到身体在变化。躺在床上,我感觉皮肤刺痛,全身的毛孔像千万张小嘴那样张开着,汗水像没关阀的自来水一样流个不停。我的心脏狂跳,脉搏在奇怪的地方跳动。下巴、手腕、膝盖窝、脚踝……我感觉自己像一尊正在融化的巨大蜡像。过了午夜,我不敢打开卧室的灯,怕在镜子里发现一张发狂的陌生面孔。”
“好啦!好啦!”他在咖啡里丢进四颗糖,吸着溢到碟子里的残汁,“快说结论!”
“每一夜,后来变成每一天,我分分秒秒都可以感觉到,我仿佛身在暴风雨中,撞上闷热的八月骤雨,被它冲去旧的我,发现了新的我。每一滴血浆,每一颗红细胞和白细胞,每一株细微的神经末梢,都在重新充电、配线;新的骨髓在生成,新的头发在等我梳理,甚至我有了新的指纹。别那样看我。好吧,可能没有新的指纹,可是其他一切都是新的。明白了吗?我难道不是造物主刚刚雕塑、上色完成的一个全新的创造物?”
他用锋利如刀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我只听见一个怨妇在发牢骚。”他说,“我只看见一个面临中年危机的女人。你何不干脆点说出来?你想离婚吗?”
“不一定。”
“不一定?”他大叫。
“我只是……想离开。”
“你想到哪儿去?”
“总有地方可去。”她含糊地说,一边搅拌炒蛋,一边画出许多路线。
“你遇上别的男人了?”他终于说出口,两只手紧握着咖啡罐。
“还没有。”
“老天垂怜。”他缓缓吁了一口气,“回房去吧。”
“什么?”她眨着眼睛。
“这个周末你不可以再出门了。回房间去。不准打电话,不准看电视,不准——”
她噌地站起:“真像我父亲在我念高中时对我说话的语气。”
“要命!”他轻声笑着说,“没错!立刻上楼去。不准吃午餐,女孩。到了晚餐时间,我会把餐盘放在你的房门下。等你听话了,我会把车钥匙还给你。好了,起步走!把电话线拔掉,CD唱片交出来。”
“太可恶了,”她尖叫,“我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
“越长越回去。没有进步,倒着长。要是那理论是真的,那你一点儿都没长进,只是回到了九年前。快去!上楼!”
她脸色苍白地跑向楼梯,还一边擦着眼泪。
当她上到了楼梯的半途,他一只脚踏在第一级阶梯上,拉掉围在衬衫外的餐巾,轻声呼唤:“等一下……”
她停在原地,但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等着。
“希莉娅。”他迟疑着,然后终于开始落泪。
“什么事?”她小声说。
“我爱你。”他说。
“我知道。”她说,“可是没有用的。”
“有,有用。听着。”
她在楼梯上等着。
他伸手揉着脸,像试图揉出一些道理来。他的手有些慌乱,在嘴边、眼睛附近搜索着隐藏的什么东西。
然后他突然叫了声:“希莉娅!”
“我该回房去了。”她说。
“不要!”
“那要怎样?”
他的表情松缓下来,眼睛中似乎有了对策,一只手放在往上延伸的楼梯栏杆上。
“如果你说的那些是真的——”
“是真的,”她喃喃地说着,“每个细胞,每个毛孔,每一根睫毛。九年一到——”
“是啊,是啊,我知道。听我说。”
他用力吞着口水,这让他有时间消化他正要说出来的对策。一开始他说得有点儿心虚,接着从容了点儿,然后越来越笃定。
“如果你说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真的。”她垂着头喃喃地说。
“好吧,那么,”他委婉地应和着,接着又说,“那我也是一样的。”
“什么?”她微微抬头。
“这种事不会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对吧?全世界所有人、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九年来我的身体必然也跟着你一起变化。每一个毛囊,每一片指甲,皮肤的所有真皮和表皮什么的,都在变化。我不曾注意过,但必然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来,背也不再松垮了。他赶紧继续说。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我也是全新的了。那个旧的汤姆、托马斯、汤哥,已经随着过去的旧皮囊一起被抛在后头了。”
她睁大眼睛,注意听他往下说。
“所以,我们两个都是新人。你是那个我这一年来梦想着能够邂逅的美女,而我是那个你想出门去追寻的男人。你说这样好不好呢?”
她只犹豫了一下,然后几乎察觉不到地微微点了点头。
“感恩。”他轻声说着。
“那不是我的名字。”她说。
“现在是了。新的女人,新的身体,新的名字。这是我替你取的新名字。感恩(Mercy)。”
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你叫什么?”
“我想想。”他咬着嘴唇,笑着说,“老实(Frank)如何?老实说,亲爱的,我是很认真的。”
“老实。”她喃喃地念着,“老实与感恩。感恩与老实。”
“不怎么好听,不过还可以。感恩?”
“什么事?”
“你愿意嫁给我吗?”
“什么?”
“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再过一小时。正午?”
她终于转身,俯瞰着他,面容如出水芙蓉一般。
“我愿意。”她说。
“我们可以离开一阵子,重新当一次度蜜月的傻瓜。”
“不,”她说,“这里就很好了,这里棒极了!”
“那就下来吧。”他说着朝她伸出手,“在下一次重生前,我们还有九年的时间。下楼来,把你的新婚早餐吃完。感恩?”
她走下楼梯,握住他的手,笑了。
“香槟呢?”她说。
(云 烟摘自新星出版社《温柔的谋杀》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