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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画师

傅菲

冬雪一层层堆下来。雪无声而有韵。回字形的老院泛着炭灰色的白。灯光淡黄,从玻璃窗户透出来,卷起一团雪光。

“你妈今天真美,容光焕发。我想起五十三年前的冬天,我和你妈结婚的那个晚上,你妈穿着一件大红棉袄,头上盖着红纱巾。掀开红纱巾的那一刻,我决心一生好好待你妈。可我没有做好,亏待了你妈,让你妈一生劳累……我的敏善……”说着,英浩跪在床边,双手合握敏善的手,低着头,颤抖着身子,哽咽着。

床前,英浩的儿子东锦坐在一把罗圈椅上,面前架着画架,他在给妈妈画遗像。中午,东锦给妈妈换上一身红棉袄,梳了头发,补了妆。东锦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站不起来,他一直跪在床上给妈妈做最后一件大事。他用温热的毛巾,轻轻地擦去妈妈脸上的尘垢。他擦拭妈妈的鼻翼、眼睑、发际线、耳垂。两个耳垂上各有一个小孔,东锦从口袋里摸出一对耳饰,扣在小孔上。他左手绾起妈妈的头发,用两个指头夹着,右手拿牛角梳慢慢地梳。梳完了一束,又夹一束,轻缓地梳。头发梳好了,绾起来,盘成一个莲花状的发髻,如一座莲花宝塔。

拿起画笔,在白纸上落下第一滴墨水时,东锦哭了。他看着床上安静的人,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妈妈——”床头的火盆里,草纸还在烧,轻烟一缕缕往屋梁绕,烛火忽明忽暗。他的弟弟东屏一直跪在蒲团上,往火盆里添纸。

东锦的手在哆嗦,他落不了笔。他感到有一种冷,从心脏到骨头,透过皮肤散发出来。他感到房子在晃动。他的手指如冰柱一般。

他是一个画师,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艰难时刻。爸爸英浩将他抱起,放在罗圈椅上。他想起了师父的话:“死,不是生命的寂灭,而是超越。”东锦抱住爸爸的腰,说:“把妈妈的长棉袄给我披上,我就不冷了。我要给妈妈画最美的像。”

1

东锦是一个常常面对告别的人。在他师父离家之后,他成了镇里唯一一个画遗像的人。

东锦的师父是和顺,和顺是绢绸扇厂的画师。绢绸扇厂在街东,四栋土房围成一个大院子,作画的工作间在一栋用木板搭起来的大阁楼上。平日里,和顺在阁楼上画扇面。他是一个不苟言笑但很和蔼的人。

扇面小,绢绸柔滑,对画师要求很高。郑坊镇偏远,没有画师来,和顺也在寻找合适的人做徒弟。

敏善对读初二的儿子东锦说:“你腿脚不方便,干不了重活,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跟着和顺师傅学画画吧,谋一条生路。”就这样,东锦当了画工。

当了画工,东锦学得用心。和顺看他聪慧刻苦,对他也多了一分严格和慈爱,不但教画,还教他吟诵古诗。

和顺名声响,常有人请他画遗像。请他画遗像的人,拿来一张小照片,让和顺画成一张大遗像,装在相框里,挂在厅堂。和顺画的遗像,和照片一模一样。

有时,料理后事的人发现刚离世的老人没有遗像,也会急匆匆地把和顺请去作画。

第一次随师父去逝者家时,东锦二十三岁。那天,东锦跟着师父到了一个大村子,拐进一条小巷子,又拐入一条很狭窄的弄堂。有人出门迎接,说:“八十多岁的人了,照片也没留下一张,辛苦和顺师傅跑一趟。”东锦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往里面瞧。

屋子并不大,有些矮,屋内阴沉沉的。“东锦,进来吧。”师父喊了他一声。他应了一声,拄着拐杖,撇着脚进去了。师父端给他半碗酒。东锦接过碗,酒进了喉咙,又哗啦啦吐了出来。酒辣,针尖一样扎嗓子。他从来没喝过酒。师父推开房门,东锦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老婆婆躺在床上。一只黑白毛色的猫,在老婆婆身侧轻轻地叫唤。烛火在跳动,加深了东锦内心的恐惧。

那是东锦第一次看见去世的人。

过了两年,绢绸扇厂关门了。和顺在家里开了一家画店,卖丰收画、年画、观音画,画是他自己画、自己装裱的。东锦给师父打下手。

镇里有一个木雕厂,主雕骨灰盒、菩萨像。敏善对儿子说:“东锦,木雕厂常年有活儿干,你去学木雕吧。你师父糊口都难,带着你,他更难。”东锦想了两天,对和顺说:“我想去木雕厂当学徒,师父给我掌掌眼。”

“木雕和画画同源,你上手快。你学木雕,更好糊口。过两天,我送你去木雕厂,找个好师傅带你。”东锦没想到师父答应得这么爽快。

在木雕厂干了半年多,一天,和顺的弟弟元顺来木雕厂找东锦,着急地问:“你师父这两天找过你吗?”

“我十几天没看到师父了。”东锦说,“他怎么了?”

“你师父三天没回家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元顺摆摆手,跨上自行车,走了。东锦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去了师父家。师娘坐在画店门口,表情呆滞,说:“你师父去了哪里,也不留一句话给我,我们都急死了。”

“师父走时有没有带衣服?”东锦问。

“一件衣服也没带,也没跟我要钱。你说,他能去哪儿呢?亲戚家我都问过了。你师父在外地有什么朋友,他平时说过吗?”

“一个天天在家里画画的人,哪有什么外地的朋友。”

“那你师父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

“他除了好喝酒,就想着卖画挣钱。卖画的钱,也都由你收着。”

“那就是我不好,他讨厌我,宁愿离家而去。我的天啊,这个日子怎么过啊。”师娘拍着大腿,呜呜哭了起来。

琢磨了半年,东锦也没琢磨出师父为什么离家而去。师父像镜子里的人,镜子蒙上一层雾,镜子里的人便不见了。

2

一天下午,木雕厂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扎两条粗粗的柳辫,穿一双黑头布鞋,鞋头缝了一块四角白布。她站在门口,声音颤抖着问:“东锦师傅在吗?”

“有什么事吗?”东锦从窗户里探出头。

女人来到窗户底下,低声说:“我想请你画一张遗像。”

“我没画过遗像。”东锦拒绝。

“请帮我画一张。我得给我男人留一张像。”女人哀求他。

“现在大家都用照片作遗像了。”

“我男人没留下照片。”女人抹抹眼睛,蹲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

“我跟你去吧,试试看。假如走相了,不能怨我。”东锦说。

她男人患了尘肺病,治了一年多,还是扔下三个孩子走了。他的脸颊凹陷,颧骨突出,咽喉干瘪下去。三个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婆婆身边,呜呜地哭。盖在男人身上的白布,显得空荡荡的。东锦对女人说:“给我倒半碗酒来。”

闭上眼睛,东锦将酒一口喝干。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着床架。他坐在床沿,将手轻轻地盖在男人的双眼上。东锦的泪水,泉一样涌了出来。

回家后,他坐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几个小时,也下不了笔。他看着窗外黑幕般的田野,逝者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不能那样画。那是一副不堪的面容。逝者是一个尽责的父亲,一个尽职的丈夫,一个体格强壮的石材厂工人,一个日日有牵挂在心的人……这样的人,应该有一副什么样的面容?东锦想象着,画了开阔的面部轮廓、粗粝的眼眶、宽厚的嘴唇……

画完画稿,天麻麻亮了。他把画稿镶进木质相框。这是他画的第一幅遗像。早早地,东屏骑车载着东锦去了女人所在的余村。女人抱着遗像号啕大哭。

东锦学过八年的素描和水粉画。他学的是应用美术,不擅长画人物画。但他看到女人蹲在墙脚恸哭的样子,就无法拒绝。一张遗像,不仅仅是一幅用于纪念、供奉和追思的画,更是对生者的陪伴和激励。以前,东锦从没想过这个道理。他看着师父画了上百幅遗像,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去画遗像。

师父告诉他:“死,不是生命的寂灭,而是超越。生命超越了肉身,获得恒久的安宁。”

在自己画遗像前,东锦并没有认真想过师父的话,他那时太年轻。人需要时间去完成自己,时间是一种特殊的发酵剂。

3

木雕厂的师傅们在院子后面的简易排屋里干活。这里安静、通透、阳光充足。排屋外有一条石板小路通往饶北河。东锦喜欢这个小院。他借来解剖学相关的书,慢慢研读。他专雕菩萨像,他喜爱观音、弥勒佛。菩萨是人的神性升华,雕菩萨也就是雕具有神性的人——东锦这样想。

有人请他画像,东锦也去。有些老人忌照相,但喜欢画像。画面各不相同:有抱着孙子的,站在大屋前的,坐在罗圈椅上的,和老伴一起的。东锦画像不收钱,只收装裱的工本钱。老人送他两斤土烧,他也乐呵呵地收下,和老人一起喝。

一次,邻镇马车村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来到东锦家,请东锦师傅画一张像。东锦摆开椅子,让妇人坐下,妇人却一直站在井边,说:“想请你给我儿子画一张像。”东锦说:“你儿子可以去照相馆照相,哪有年轻人留画像的。”“儿子死了十八年,我想儿子想得慌,我想看看儿子。”她边哭边说,“你给我儿子画一张像吧。”

东锦说:“老伯娘,我没见过你儿子,怎么画呢?”妇人说:“我儿子很乖顺的,就是不爱嬉闹说话,总是闷头做事,他砍柴很快,割稻子也很快。”东锦问:“你儿子多大岁数去世的呢?怎么会去世呢?”

“我儿子叫世仁,初中没读完就和他爸一起下田了。他懂事,家里的田都是他种的。一次去砍柴,他架起柴火垛,爬上去,把柴火点了。我哪知道他会干这样的蠢事呢?事后,我翻他房间里的东西,找出一封信,他说他活得很痛苦。”妇人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给东锦看。信纸已经发黄,纸边乌黑,有些翻毛、破损。

信纸捏在手上,东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一句话也没说。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妇人,更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的请求。沉默了一会儿,东锦详细地询问孩子的出生年月和小学毕业时间,还有孩子长大后的长相。他对妇人说:“我现在没法答应你,过半个月,你来我这里一趟。”

第二天,东锦早早地去了华坛山镇小学,恳请校长开了一封介绍信,坐上客车,去了县教育局。教育局有小学毕业生的档案,档案里有照片。查阅了半天,终于查到了“张世仁”的档案。他带着档案,去照相馆翻拍了照片。

半个月后,妇人来了。东锦给了她三件东西:一张放大的孩童照片,一张青年画像,一尊孩童骑牛的樟木雕塑。

4

东锦画的遗像没有沉重之感,有生命风采的神韵。东锦觉得,人的一生是由碎片拼凑的过程,也是由碎片呈现的过程,碎片就是生命力瞬间凝结的闪亮晶体。他在画遗像时,用这些晶体展现逝者的面容。东锦的这个想法,源于一次画遗像的经历。

逝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是片石场的一个放炮工人。中午时分,他点雷管,引线燃了,他却没听到炮响。等了几分钟,他站起身子想再次点火,轰的一声,石岩坍塌,一块大碎石飞出来击中他的头部,他的头盔飞出十余米。他晃了晃身子,倒在藏身的坑道中。东锦去现场时,逝者的容颜已无法辨认。

回到家,东锦开始琢磨怎样给他画遗像,想了大半夜也没想出个头绪。第二天早上,敏善对东锦说:“今年的稻子丰收了,看着稻穗心里就很舒坦,你也去看看吧。”东锦说:“不用看也知道,稻子不就那样吗?”敏善说:“不去看,怎么感受得到?”东锦看着妈妈,停下筷子,对东屏说:“你带我去一下片石场。”

片石场在古城山下。晨曦退去,秋阳如一块刚出炉的热铁,烧石灰的工人正在拉碎石。拱形的石灰窑如土堡,隐现在两个废渣堆之间。东锦站在片石山下,仰望着坍塌的山体,苍鹰在崖边飞旋,崖顶黄松葱郁。凿石工人抡着铁锤凿石,口中喊着号子。

“苍凉的生命,挺拔的生命。”东锦喃喃自语。

回去后,东锦开始作画。他理解了这个放炮工人平日的劳作,也就理解了这个人。他有了这样的构思:石山下,放炮工人望着滚落的石片,绽开葵花般的笑容。他头上粉红色的头盔,反射着太阳的光。他脸上毛孔粗大,胡楂粗黑,鼻梁淌着汗水。他粗壮的手上握着一把短柄圆锤,锤子的把手有一层油亮的包浆。他的身边到处是碎石,脚下是石灰废渣,稀稀的荒草遒劲地生长,苍耳结出刺毛。

东锦体悟到,画出逝者充满生命力的瞬间,就是对他最好的怀念。

5

木雕厂的打磨工美珍是一个特别细心的女人。她戴上白口罩和一双白手套,用砂纸细细地打磨雕件。每一尊菩萨像,都是经她之手打磨的。她曾是一个土面师傅的老婆。土面师傅送货去望仙乡,喝了酒,回来时骑着摩托车翻进路边的樟涧水库。她来木雕厂食堂烧饭,烧了七个月,然后上车间做了打磨工。

有一天,她去县城走亲戚,带回一辆残障人士专用电动车。电动车是送给东锦的。东锦说:“我哪敢受这样一份大礼呢?”她说:“有车方便一点儿,比走路轻松多了。”东锦说:“我又不会开,开车比赶牛还困难。”

“我教你,你那么聪明,半个小时就会了。”她说。

“你送我电动车,我送你什么东西呢?我送你一条金项链吧。”东锦说。

“你不为我戴上,我是不会收的。”她说。

就这样,她成了东锦的妻子。“美珍,美珍。”东锦叫她叫得很甜。美珍坐在后座,腿上靠着两根拐,东锦开着电动车,两个人一起上下班。

第三年,美珍生了个女儿,女儿白白胖胖,眼睛乌黑,笑起来咯咯响。

早春的一天,东锦的木雕工作室开业了。东锦以前没想过离开木雕厂,独立干一份事业。师父失踪之后,他开始琢磨这件事。他想带徒弟,他有许多想法,要传给下一代人。

第一批,东锦选了三个人,都是残障人士。美珍负责开网店,在网上销售木雕。工作室开了半年,生意火起来了。

东锦是个手艺人,但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当作一个画师。他画过九十二幅遗像。每一次画遗像,他都画两幅,一幅给逝者家属,一幅挂在自家阁楼。其中五十六幅遗像,作画前他去过逝者家中。

每画一幅遗像,都是他深度认识生命的过程。他曾为其中的几幅遗像彻夜哭泣。曾有一个男人,抱着因肺炎去世的幼女,不吃不睡,整整抱了三天。东锦给可爱的小女孩画了水粉画遗像。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婚礼刚结束就去世了,她患有骨癌。东锦给她画了一个宏大的婚礼现场,作为遗像的背景。

每一幅遗像,如一扇黑暗之门。进入黑暗之门的人,在夜空中以星星的名义显现。透过门孔,可以看见火光、海洋和环形山。

(层林染摘自《人民文学》,本刊节选,刘 璇图) Jx7OXPQaqKqR9hsBZg1Nf1TO/KIGXrh6qxQxPtOtDFOINCNGHKd6zqHh10Axpd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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