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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
“我不赞成你的生活方式，帆船赛不是你这种玩法。”冯凡在无线电耳机中听到石村一郎正在说话，他们驾驶的两艘单桅帆船——梦想号和剑鱼号，正并行在大西洋上。与冯凡一样，这个日本人也是这届帆船赛的选手。刚从蒙塔哥出发不过5个小时，他们已经落后了，其他帆船已变成前方水天相接处的点点帆影。
“实现儿时的梦想而已。”冯凡简单地回答。他是个幸运儿，两年前买彩票中了600万元的大奖。这之前，他是一名中学教师，在遥远的中国大西北循规蹈矩地生活着。中奖后，他用这笔钱买了一艘运动帆船，到海上开始训练，要参加百慕大帆船大赛。
“冯，凭你的实力，最大的成功就是避免当最后一名。其实对你来说，最佳的选择是在海滨别墅的电视中欣赏帆船赛。”
“实现梦想而已。”冯凡重复道，依旧全神贯注地掌着舵。这时夕阳正从天边落下，海面如缎子般平滑。
“冯，我不是来和你谈梦想的，是想让你看看现在天空中出现的第一颗星星。”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这时不应该有星星，冯凡抬头看了一眼，却在正上方的天空中真的看到了一颗。他随口问：“是金星吧？”
“你不是一名合格的航海者，即使在使用GPS（全球定位系统）导航的今天，我们也应该熟悉星座的位置。那不是金星，那个位置现在不应该有任何星星。”
冯凡又抬头看，这次他被那颗星吸引住了：“它好像在变亮！”
“这我早就注意到了，还有更奇怪的事儿呢：它好像正在显出形状！”
冯凡仔细看那颗星，证实了石村一郎的说法，那颗星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小小的圆球。那圆球在扩大，转眼间成了天空中一个醒目的发着蓝光的小球。
“冯，我感到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石村一郎说。
不，不要在这个时候……冯凡在心里说。
与他的愿望相反，天空中的小球仍在急剧膨胀。
冯凡又听到石村一郎说：“我在听耳塞式收音机，里面正在说这件事呢……天啊，一艘外星飞船！”
“你疯了吗？”
“等等……我也觉得他们疯了，可他们说的真像那么回事！它正在高速向地球扑过来！”
冯凡把通话频率切换到竞赛裁判组的波段，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但那边无人应答。他只好又把对讲频率切换到石村一郎的波段上，正听到他说：“……他们说这艘外星飞船有月球那么大呢！天啊，太可怕了！”
冯凡再抬头看，那个太空中的球体看上去已远不止月亮大小了，而是占据了天空相当大的一部分，这说明它距地球比月球距地球要近得多。“……他们说它停下了，正好停在36000千米高的同步轨道上，成了地球的一颗同步卫星！”
冯凡这才发现球体已不再继续变大，他问：“同步轨道？那就是说它的运行速度和地球自转的角速度一样。它悬在那里不动了？”
“是的，它悬在那里了！”
冯凡凝视着太空中的球体，它充盈着蓝幽幽的光，看上去深不可测。这样一个巨球悬在空中，海洋笼罩在它的蓝光里，世界一时变得十分怪异。
“那……我们怎么办？”他茫然地问。
“怎么办？当然是返航了！”
“返航？”冯凡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不……我怎么能返航？你知道这次比赛对我意味着什么！”
“嘿，都这时候了，你童年的梦想还有什么意义？这比赛又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外星飞船是来干什么的？它对地球的询问一概不回答，它是来毁灭地球的！”
“你怎么知道？它为什么要毁灭我们？”
“……不管怎样，这个世界要发生大变化了！”
冯凡沉默了几秒钟，坚定地说：“我的梦想不会变！”
“可裁判组和竞赛委员会都联系不上，比赛已经取消了啊！”
“那我也要航行下去！”冯凡这话像是对着太空中的巨球说的。
“不可救药的梦想家。”石村一郎说完，切断了与冯凡的无线电联系。冯凡远远看到剑鱼号在转向返航。
冯凡驾着梦想号继续向前行驶，不断遇到返航的其他参赛帆船。最后遇到的是新西兰人威斯特驾驶的火焰号，两艘船在很近的距离上交错而过，这名上一届的百慕大帆船赛冠军站在舵位上默默地看着梦想号驶过。
现在，只有梦想号这一艘孤帆在继续着驶向百慕大的航程。
冯凡看到前方海与天的连线开始弯曲，变成一条向上拱起的正弦曲线。原来，前方的海面隆起了一个水包。这水包急剧升高，像被来自太空的无形巨手提起来，变成了大西洋上的一座海水高山！水山呈巨大的秃锥形，它的表面反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而落日暗红的光芒又从它的另一侧隐隐透过来，使水山显得妖艳而神秘。
冯凡有种身在噩梦中的感觉，恐惧渗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但有一个现象提示了他：水山圆滑的山顶直指向太空中的巨球，两者之间似乎存在一种无形的联系。这一现象多少唤回了他的一些理智，作为一名中学物理教师，他很快明白了水山的成因：外星飞船拥有巨大的质量，它在同步轨道上运行时，悬停在大西洋上方，它的引力拉起了海水，形成了水山。
想明白了这些，冯凡的恐惧减轻了一些。他向左转舵，想沿一条绕开水山的航线航行。水山巨大，这将是一段漫长的航程。突然，一个新的想法吸引了他，他重新拨正航线，向水山驶去。他不指望帆船能翻过水山，但想试一试，至少做一件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风很顺，将帆鼓得满满的，梦想号的船头像一把利刃划开海水。一个多小时后，梦想号来到水山脚下。在冯凡面前，水山宽阔的山坡一望无际地向上延伸，在它的尽头，山顶在半空中反射着巨球的蓝光。
梦想号开始爬山。冯凡明显地感到了船身的倾斜。令冯凡奇怪的是，在驶上水坡后船速竟丝毫未减。他的物理学知识使他再次明白了一件事：空中巨球的引力与地球引力相互抵消，使得沿坡面方向的重力逐渐减小，这种重力的渐减抵消了坡度，使得帆船在登水山时，与在水平的海面上行驶是一样的。为了证实这个判断，冯凡把帆降下，梦想号的船速很快减慢，最后完全停下了，但它只是停在水坡上，并没有滑下去。
这个发现使冯凡兴奋异常。他飞速地重新升起帆，向水山上全速驶去。梦想号在水坡上的行驶平滑而轻柔，像在冰面上滑行。冯凡知道，这是重力减小的缘故，他自己也明显地感到身体在变轻。
风越来越大，最令冯凡惊奇的是，风向准确地指向山顶，帆面可以垂直对风，一点都不用偏。他一开始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但同前几次一样，他很快找出了这种现象的原因：由于重力减小，水山所在位置的大气压也相应降低了，这就使得周围的空气涌向山顶。与前几次不同，这个发现使冯凡毛骨悚然。
梦想号将进入有史以来最猛烈的气旋。
随着风的增大，水坡上开始出现排浪，梦想号在浪间行驶，在浪峰间开始有短暂的腾空。在正常的水面上，这种腾空只有高速赛艇全速行驶时才会出现。随着浪的增长，梦想号腾空的时间渐渐延长，最后竟超过了接触水面的时间，它在水坡上跳跃前进。当风力增长到冯凡不得不把帆降下时，梦想号仍在巨浪的推送下冲向山顶。这时，帆船接触海面只是蜻蜓点水了，大浪像一排排巨手，接力传递着梦想号。它被一双巨手扔出，在空中轻盈地飞行一段后又被另一双巨手接住再扔出……海浪的起伏和梦想号的升落都变得十分缓慢。
随着梦想号接近山顶，风力在急剧增大。冯凡早已钻进窄小的船舱，以免被风刮走。当梦想号被最后一排大浪托起后，就再也没有落下来。这艘在大大减小的引力下已变得很轻的帆船，像一片树叶般被狂风吹向天空，成了一艘飞船！舱里的冯凡长时间听不到海浪击打船底的声音，便爬到舷窗边向外看。他震惊地发现，在强劲的旋风中，梦想号正在山头的上空盘旋，自己正在空中鸟瞰整座水山！水山表面的排排巨浪从这个高度看去像一条条长长的曲线，这些曲线标示出了旋风的形状，呈螺旋状汇聚在山顶。梦想号在空中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快，它正被吹向气旋的中心。船翻滚起来，将冯凡抛到了小床下。后来，摇晃停止了，凭感觉，他知道船正在坠落。他紧闭双眼，等待命运的发落。轰的一声响，冯凡重重地撞向船底，他知道梦想号又落回海面了。船体大幅度摇晃着，水面在舷窗中一起一落，但摇晃很快停止了，船稳定下来。冯凡从床下钻出来，小心翼翼地爬出舱外，立刻置身于一个奇妙的世界。
他首先看到的是周围无数缓缓降落的美丽水球，水球大小不一，最大的有足球大小。这些水球反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显得晶莹剔透。冯凡知道这些都是梦想号落到海面时溅起的水，在低重力下，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球状。这些水球缓慢地落到甲板和海面上，发出一种根本不可能是水所发出的清脆的金属声。这声音以另一种宏大的轰鸣声为背景，那就是旋风的呼啸声。冯凡放眼望去，梦想号正落在水山的山巅，居高临下，大西洋在蓝光中伸向天边。猛烈的旋风在山顶周围呼啸着，但梦想号所在的海面十分平静。来自各个方向的浪在这里互相抵消，只留下一片碎浪，在巨球的光芒中像一片蓝色的火焰。这里显然是旋风的中心，是这个狂躁的世界中唯一平静的地方。由于巨球在太空中的位置恒定不动，旋风眼也很稳定，梦想号可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的确，它已经很难出去了，它陷在一个风暴的牢笼中。
冯凡直起身来，没想到这个动作居然使他跳得老高。他索性尽力一跳，在低重力环境下轻盈地到达桅杆之上！他感觉巨球像太空中的一只巨眼，正看着他，于是他向巨球挥了挥手，随后出现的奇迹几乎令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巨球闪动了几下，像在眨眼。
为了确定这不是幻觉，冯凡又向巨球挥了挥手。
巨球又闪了几下。
冯凡举起双手向巨球拼命地挥动。
这次巨球没有闪动，它的表面出现了许多绚丽多彩的光环，由中心向外扩展，形成了一幅令冯凡迷惑的图像。巨球的表面最后出现的是一幅静止的图像，这图像由密密麻麻的黑点组成，复杂的细线把这些黑点连接起来，在冯凡的眼中，这分明是一幅星图。果然，其中的一个黑点发出了银光，还越来越亮。这是在标出它的来处吗？星图很快消失了，巨球表面又恢复了原状，然后，它开始缩小。
冯凡呆呆地看着那巨球变小，直到它变至月球大小时，他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于是大喊：“不要走！不要走！”
外星飞船还是走了，它很快缩成一个点，变成星海中一颗不起眼的星星。这星星在夜空中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西方天际。
看着外星飞船消失的方向，冯凡陷入沉思。他想到自己一开始就应该明白，外星人不会毁灭地球，飞船进入同步轨道就是证明。因为如果飞船不在这个轨道上、悬于地球上空某一点，而是与地球表面处于相对运动状态，它那巨大的质量会让海洋产生前所未有的巨大潮汐。这毁灭性的潮汐足以吞没各个大陆上所有的城市。它小心地避免了这一切的发生。
难道它来到地球的旁边，等了这么长时间，就为了与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智慧生物面对面地打一声招呼吗？
此时海水高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暴也停息了，只有海风吹过星空下的海面。
冯凡回到舱里，戴上耳机，立刻听到了呼叫：“裁判组呼叫梦想号！听到请回答……”
当他回答后，对方说：“裁判组现在发布比赛通报，梦想号已在比赛航程中处于领先位置，您目前领先第二名460千米！”
“什么？比赛没有取消？”冯凡吃惊地问。
“当然没有！”
“可……其他参赛帆船都返航了呀。”
“那您就去拿冠军吧！”
“我们正在重新起航呢！”这是石村一郎的声音，“不过要赶上你怕是很难了，现在大家在全速前进，威斯特和他的火焰号正在争夺亚军呢，你的运气真好！”
冯凡微笑着，升起了梦想号的帆。
（赤 井摘自现代出版社《星际争霸》一书，陆 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