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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秦兄:
见信如晤。近日一直在料理拙荆的后事,她得病一年以来,日渐消瘦,上周终于了却尘世的苦,舍我而去了。我自然哭过,眼泪也已流干,现在强支病体给你写这封信实在是鼓了很大的勇气:一来是拙荆刚逝,我做什么都了无心绪;二来是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恳求你帮忙办理。如今,我对尘世的幻灭更加清晰明了了,对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奢望,时有剃发出尘,了此残生的想法。但是世间的事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拙荆曾与我相语“概无所求,只求百年”,可是她终究也抛下我,自个儿去了。不过这也好,省得她再在人世间受苦。我是见不得她受一点苦的,她跟了我却无一天的幸福享受,念及此,我便心痛欲裂,不能再言。如今,斯人已去,唯有高烧烛火,独拥静夜时,思念起这些来,犹有恨意。言犹在耳,念我独兮谁与共?
子秦兄,今日所求之事,万望只有你一人知,不可告诉他人,因为事关拙荆,如今她已故去,我不想她的名声受到一点损毁。我念世间之人,唯有你可以交心,遂将此事告知你,希望你帮我查探查探。
在拙荆去世前几日,她曾对我说,要告诉我一件事,却始终无法说出,几度落泪,我再三抚之,她才将事情原委告知了我。原来拙荆在嫁我之前,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个人心意相投,本有成百年之好之心,奈何那时淞沪会战爆发,那人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拙荆西撤而待,终究没有等到,这才认识了我,怕我多心,几十年来都没告诉我,而这终究成了她的心病,直到临死都没能忘怀,所以才嘱托我查找那人的下落。我与她相守几十年,早已浑如一人,自然不会如年轻时那般横吃飞醋了,她也再三解释,只是为了知道他的下落,别无他心,这点我自然知道,几十年里我们相拥相眠,她的心事便是我的心事。
所以我恳求子秦兄你劳烦一番,帮拙荆与我了却此番心事,你人脉较广,又有军方的朋友,大概能查探一二。那人姓沈,字明亮,上海虹口人,大约是一九一七年生人,在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爆发时年方二十,本是上海光华大学大二的学生,战端开时,和同学躲入租界,自此失踪,再无消息。我这里有一张他的旧照,是拙荆珍藏几十年的,现在也随信一起寄给你,劳烦,劳烦,如果探听到一些消息,请速寄信于我,若无消息,也烦请寄信于我。
人生百年,须臾即过,请多保重,我大概年底会去上海一次,那时再和子秦兄夜雨对床。
亭宣兄:
来信已经收到。嫂夫人得病之时,我就万分挂心,去年探访时看她气色还好,以为不久即可痊愈,不想半年不到,竟然严重至此,闻之大惊,唯遥致哀悼。人生无常,生死天定,亭宣兄切莫伤心过度,你我人生只余一二十年,守望相助,也勉强可以度残生。亭宣兄所言出家之事,大约是玩笑,我之所见,我们这等年纪,出家、在家已经没有区别,就不必再思拘于此。
亭宣兄所托之事,乃我之事,必当尽心尽力。我近来托朋友打探了淞沪会战时上海的情况,又去探询了光华大学的情况,算有消息,不过寥寥,恐怕难安兄意,唯有再去查探。亭宣兄所说的沈明亮我没有查到,倒是有个姓沈、字明浪的人,不过生于一九一六年,也不是虹口人,而是苏州昆山人,在上海读书,虽然也是光华大学的学生,但一九三七年时他已上三年级。除沈明浪之外,再无一个人稍微符合,我猜测嫂夫人在病重之时,或将沈明浪说成沈明亮,这也有可能。我想请亭宣兄再仔细回忆一下,信中所说之消息确切与否,我好继续查验,而沈明浪的消息也止于此,若要再去查验,恐怕还得多费些时日。亭宣兄所寄之照片我已经妥善保管,本来想以照片去对照的,可是沈明浪并没有留下什么照片,我想继续将这张照片放在我处,必要时可以方便对照。若有更详细的信息请转告我。
亭宣兄值此大痛,我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但你我二人半生相交,已无俗人之芥蒂,亭宣兄切莫伤怀,人生如此,伤怀无益。亭宣兄能不顾自身,为嫂夫人圆梦,此情实可别于世间大多数人的爱情,殊为可佩。子秦自当探询,以慰嫂夫人在天之灵。
子秦兄:
来信已经收到,近日稍微能走出悲痛,出去散了一回步,只是经常念及物是人非,不堪再处,遂于窗边复信。子秦兄为我与拙荆之事多有劳累,万望保重身体。我收到信后常自回想,拙荆临终之时说的是沈明亮还是沈明浪,的确已经记不清楚,别的情况倒是没有错,不过我以为拙荆与那人阔别几十年,这些事情或许稍有遗忘。我觉得此沈明浪和沈明亮或许是同一人,他们生年相近,上的大学一样,且都处于上海,而两个人的名字又是如此接近,这极有可能是拙荆记忆的缺误。请子秦兄再费费心力,帮我探询沈明浪的消息。
前日在家独处。儿子儿媳出门上班,孙子在京上大学,我一个人寂寥不已,遂想起以前种种,不觉心痛。老之已至,半路成鳏,痛之奈何。子秦兄劝勉我不要伤怀,我自然是听的,可是人情之可贵处,便是有深切的感伤。我倒不再想出家之事,只望好好活着,替拙荆完成心愿。
子秦兄说及可佩之事,实是谬赞,拙荆与那人青梅竹马,产生感情自然是正常的,既是初恋,又是年轻男女,在那个年代,这种爱情是相当难得的。最后因为战争天各一方,老死无消息,也是人生最大之遗憾。若拙荆因为我而忘记他,又岂是长情之人?不是长情之人,必对我亦不长情。拙荆对我,细致入微,几十年如一日般照顾,完成她这个小小心愿,是我唯一能报答她的方式了。
近来都在看诗词,有两处特别感人,一是元微之的“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再有就是贺方回的“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读之不能自胜,唯泪眼婆娑尔。
亭宣兄:
人生百岁,离合悲欢,唯看淡而已,人生大别虽然可痛,但你我暮发苍苍,地下相聚终是不远,何必如此哀戚?
你说要来上海一趟,与我夜雨对床,我定当焚香,以待佳兄。
沈明浪之事可以确认无疑。我在档案里终于寻到一张合照,幸好保存甚好,我将里面的人物逐一与手中照片上的比对,确认其中一人是沈明浪。沈明浪左颊有一痣,照片上那人亦有,且相貌有七八分像,再加上前面之事情,遂断定。
沈明浪,苏州昆山人,光华大学大三学生,在淞沪会战时和同学躲入租界。经过我多方探询,找到了他们中一起躲入租界的一位同学,如有必要,可将此人的联系方式告知你,你可直接与他联系。这位同学告诉我,他们并没有在租界逗留多久,而是辗转出来,本和朋友约好,一起撤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沈明浪在回学校的路上突然说有事,遂往虹口奔去。那时国民党军队对日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了总攻,虹口正是战争的主战场,同学们苦劝之,但沈明浪执意不与他们同去,一个人向虹口跑去,自此就再无消息。听这位同学说,沈明浪要去虹口找一个人,照我推断,应该是去找嫂夫人的。可惜一去再无消息,按当时的战况和后来的情况来推断,沈明浪很有可能死在了这场战争中。
我也托朋友了解沈明浪此后的事情,但是多方查询都一无所获。
这便是我查到的情况,资料随信寄来,供你甄别查验,若有可疑处,请告知我,我再去查询。
嫂夫人仙逝,如果此消息能了她憾恨,亦能了亭宣兄之心事,实是弟之所幸,珍重。
子秦兄:
信与资料已经收到,经过仔细甄别推测,我亦认为拙荆所念之人就是此沈明浪。关于沈明浪之事,我不想再多打探,拙荆不过是求一个结果,此结果应能安慰她。对于子秦兄的无私帮助,无以言表,我到上海时再亲自感谢。
昨日我已将此消息写成笺札焚化于拙荆墓前,她必能合眸含笑于九泉。闻此故事,不胜唏嘘,虽然我与拙荆相守半生,她亦未曾将此事吐露于我,至今思之,既怨又宽怀。她之温柔怜悯在于,怕我多心、伤心;她之不幸在于,她并不知道我对她的爱已经超越了这般。况且此种初恋,本就是人生最绚烂的一笔,是可永久留存于心的,我对此唯有羡慕,没有忌恨,我只想我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沈明浪。不过她亦可得到安慰,她所认识的那个沈明浪是个痴情重情的人,并没有负她,虽然因为战争的无情,两个人终究生死相隔,但是这并不使他们的感情失去美的特质,这依旧是一个感人的故事。
我想他们两个人该是旧上海一对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却在悲惨的时局中身不由己,终究造成了此种悲剧。拙荆在战事未开时便由其父转移出了上海,大概是因为战事紧张,消息不通吧,她曾给沈明浪写过一封信,他必定没收到,不然就不会有此悲剧了。
我昨日在她墓前伫立许久,山风很轻,我想一生的事大概如此。
我不日就来上海,再叙,多保重。
(羽惊林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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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爷不是北京大爷,而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有家有孩子,但他在自己六十岁生日那天,坚持搬出去换一座城市一个人住。没有人能说服他,他也不解释。他的老朋友来劝,说是要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吧,免得将来家人收尸麻烦。这句话他倒是听得进去,就在家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带了一点随身物品住了进去。搬家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只鸟。
那只鸟的品种很难说清楚。懂的人说有可能是画眉,不过又说不一定准,因为它更像一只大一号的麻雀,而且,它基本上不叫。鸟爷说:“不叫好,不提要求,没有抱怨,大家耳根清净。”有人问鸟爷:“这鸟不会叫,又不好看,你养着干什么?”鸟爷翻了翻白眼:“这话你回家问你爹妈去。”那人居家啃老,有无限多的时间来“关心”街坊。
搬了家,养了鸟,鸟爷就天天跟他的鸟待在一起。不逗弄,也不驯,更不和鸟说话,他就坐在鸟笼边上,和鸟大眼对小眼那么相互瞪着。天气好,他就带着鸟出来晒太阳;阴雨天,就把鸟笼放在餐桌上,自己在一边坐下,继续和鸟相互瞪着。家人来探望,鸟爷也没什么话,专心致志瞪着他的鸟,家人就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发愁。
城里有位张婶,立了堂的,说是从关外请了保家仙来,问事很灵。家人就去求张婶,让她给看看,老爷子究竟是怎么了。张婶收下棒香、鸡蛋、面条、红包和酒,就请神上身去看。看完说没事,老头和鸟叫作“一魂双体”。降生的时候,三十三天上的罡风太强,把老头的魂给吹走了一丝。一甲子之后,那丝走失的魂附在这只鸟身上。所以,他们俩待着感觉舒服自在,感觉自己终于全乎了。人是这样,鸟也是这样。
家人听完有些着急,难道说以后就这样了?有家不回,整天和一只鸟在外面待着,这算怎么一回事?这日子怎么过?外人又会怎么看?张婶想了一下,回答说也许等到融魂之后就能好。家人又问怎么才能融魂?张婶不说话,斜眼去看桌面上的鸡蛋、面条。边上就有人插话:“这不是你应该问的,说了你也不懂。人没事就好,你赶紧回吧,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这事之后,大家都管老头叫鸟爷。不管真假,事情得到一个解释就好。人们理解了鸟爷,接受了鸟爷,有时候还会带着同情的眼光看着鸟爷和他笼子里的灵魂碎片。有人评论说:“难怪那鸟和他一样鸟。”就有人劝,说:“做人要厚道,嘴碎容易伤功德。”又有人插话:“功德个屁,那叫阴骘,没看见老头下眼皮的阴骘纹吗?那是有福报的人,轮不到我们来操心。”
鸟爷可能听到了这些话,也许没有,反正也看不出来,他还是整天和他的鸟待在一起。这话反过来说似乎也可以,鸟整天和他待在一起,双方都没有厌倦的时候。家人们开过几次会,一条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只有活物才有灵魂,如果杀死那只鸟,灵魂脱出,不就可以和老爷子融魂了?但也有家庭的重要成员审慎地表达了担忧:“如果灵魂这一次没有融合成功,老头从此残缺了怎么办?”有成员当场激动地表示:“以前残缺着,一切不挺好的吗?就是找到了那只鸟,一切才变得奇奇怪怪的。”
重要成员想了一下,再次提问:“如果这次那一丝灵魂再次飘走,附在一只蛤蟆甚至一只猪身上,怎么办?”会议陷入僵局,未来可能出现的景象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良久,角落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我要是他,我要知道你们都这么想,那下一次我的魂多半要附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身上。”房间里终于有了笑声、骂声,鸟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曾经在阴阳两界打转转,然后靠一句笑话又回到了阳间。
但最后鸟还是没了。鸟爷的好朋友赵伯伯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天鸟爷带着鸟来找赵伯伯,说是时候到了。赵伯伯心中一惊,问:“什么时候?”鸟爷说:“这鸟我已经驯好了。”根据鸟爷的说法,他五六岁的时候遇见过一个江湖把戏人,身上挑着七八个鸟笼,走村串镇,给人表演把戏。那些鸟都听他的话,笼门一开,就会自己飞到那人手上。鸟还会做算术,会测字,弄完,把戏人说一声“回”,它们就又自己飞回笼子了。
鸟爷用了自己所有的压岁钱,暗中求到了驯鸟的方法。他等待了五十多年,终于等到了把戏人描述过的那种鸟,这段时间他严格按照把戏人的教导,每天都在驯那只鸟,现在与鸟终于达到心意相通的境界。看到赵伯伯不相信,鸟爷就现场演示了一下。
他在三张小纸条上分别写了“原地起跳”“张开翅膀”“倒挂起来”。然后,鸟爷把三张小字条揉成团,让赵伯伯握起来摇一摇,随便取出一张来。赵伯伯打开一个,上面写着“张开翅膀”。鸟爷神秘莫测地看了赵伯伯一眼,并不说话,转头瞪向那鸟。随着目光落下,那鸟全身陡然一震,然后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僵硬而迟缓地张开了翅膀。鸟爷回望目瞪口呆的赵伯伯,眼神微微闪烁,仿佛有黑色的火光。
最后的终极测试,是打开鸟笼,让鸟出来,自己飞到鸟爷的手上或者肩膀上,这就是驯鸟成功。赵伯伯打断鸟爷,问:“这段时间你一直就是为了做这个?抛家弃子,有家不回,租房扮孤寡老人,就是为了这个?”鸟爷的兴致被打断,有点不高兴,反问道:“老赵,这辈子你有没有什么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这辈子你做过几件这样的事?这辈子你是不是一直为了别人做这做那?老赵,你说这有没有个头啊?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六十岁了,可以为自己活一回了吗?我就想驯一只鸟,五十多年前就这么想,没有一天停过。老赵,你告诉我,究竟行不行?”
说着,鸟爷平复了一下情绪,打开笼门,最后的考验终于来临。
那鸟看笼门打开,歪着头确认了很久,然后轻轻一跃,双爪分开抓住笼门两侧,试着把头探出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它用力一蹬,跃出笼门,在空中张开双翅猛拍两下,腾空而起,画出一道极为流畅的曲线,从老赵家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头也不回地穿过晾衣绳和电线,掠过树顶,斜插天空,从此消失不见。
赵伯伯评论说:“看来,那鸟也有自己的安排。”
(希 言摘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黄思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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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是一碗摇晃的水
宁静的心可将其澄清
这样的时刻
安心若素,山河广阔
适合一个人打照内心
而内心
是深渊,是荒原,是宇宙,是一切
一个人跟自己发动无数次战争
也必然跟自己一次次握手言和
此刻,我抱紧了自己
像黑夜抱住跳跃的灯火
像杯具抱住宁静的瓷
(宛 央摘自《福建文学》2024年第5期,〔美〕萨拉·艾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