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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温·塔斯克在文学经纪人以及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荣誉馆长的陪同下,由一名暑期实习生引领,沿着27楼狭长的走廊,走向拉金与福雷斯特出版公司曼哈顿办事处的洽谈室。她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两边墙上挂着的一幅幅诺贝尔文学奖和普利策文学奖获得者的肖像,他们都与这家公司签约出版过作品。最后,她看到了她想找的肖像。相框的黄铜匾额上标注着作家的名字和生卒年份:阿诺德·林肯(1879年—1950年)。她现在已是96岁高龄,比林肯去世时整整大了25岁。
他们走进摆放了不少书籍的洽谈室,西奥多·拉金先生没有起身迎接他们。桌边还坐着出版公司的3个人,这3个人也没有起身,其中两个人呷着咖啡,几乎没有瞥塔斯克一眼。
“塔斯克女士,我的时间有限,就让我们开门见山吧。坦率地说,我之所以同意见你,是因为劳埃德·凯普馆长的推荐。我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友,和劳埃德相识多年,他是美国最杰出的图书馆馆长之一。至于你的经纪人,”拉金转向海曼·夏皮罗,“我们从未出版过你代理的任何作者的作品,不知道塔斯克女士会不会开这个先河。”
拉金把杯子推到一边,冷冷地盯着塔斯克,接着说道:“拉金与福雷斯特出版公司在143年的经营历史中从未出版过任何罪犯写的东西,你为什么选择我们?”
“拉金先生,我希望有人给我写一部传记。我96岁了,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写自传。如果随随便便找个人,那我可能等不到传记出版的那一天了。我需要一位成功的传记作家来接受这份委托,比如基蒂·凯利这样的大咖,而非一个三流作家。”
“哦,你真是这样想的?”拉金哂笑道,“塔斯克女士,你凭什么认为这位世界著名的传记作家愿意见你?”
“因为我要讲的故事将是出版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爆炸性事件。”
这句话也引来了另外3个人的窃笑。
“我有一个毫无商量余地的要求。”塔斯克没有在意出版方的无礼。
“什么要求?”
“你们得为这本书付给我150万美元。这笔钱将全部捐赠给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我不留一分钱。”
拉金看了一眼手表,然后看向3个同事。过了片刻,他突然咧嘴笑起来,双肩颤动着说:“你的漫天要价倒是激起了我的兴趣,塔斯克女士。你只有10分钟。一分钟我也不会多给你的。请讲述你的故事吧。”
“我在大学期间读的是动物学专业,我对海鹦产生了兴趣,于是决定攻读博士学位。学校给了我一笔奖学金当作科研经费。我要花一年时间来对海鹦进行拍照和观察,以撰写学位论文。这就需要我去法罗群岛。”
“海鹦?”室内再次爆发出一阵讥笑声。
“是的,拉金先生,海鹦。于是我去了法罗群岛,在一座名叫霍斯维克的小村庄住下来,那里只有300个居民。”
“直奔主题吧。”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杰拉尔德·穆斯特尔的。”
“我们公司的签约作家杰拉尔德·穆斯特尔?那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没错,正是杰拉尔德·穆斯特尔。”
“继续说。”
“他的第一本书在你们公司出版并取得巨大成功后,他搬到了霍斯维克村,住在一座简朴的农舍里,过上了隐居生活。那里偏僻,没有电话,也没有近邻。他埋头潜心写作,从不接受采访、签名售书以及一个当红作家需要面对的事情。”
“于是你遇到了他,然后发生了什么?”
“一天,我在霍斯维克村的杂货店遇到了他。我们就海鹦以及岛上生活面临的各种挑战和困难进行了热烈探讨。我们开始每天一起沿着海岸线散步,并到附近的村庄走走。我有时也去他的农舍,并为他做饭。他就这样爱上了我。过了一段时间,他让我搬过去和他住在一起。我同意了。”
塔斯克停了下来。
“这么说你就是他的缪斯?”拉金扬起了眉毛。
“缪斯,女友,随你怎么说。我们彼此身心愉快。我们生活在一起,直到他去世。”
“他是在斯德哥尔摩去世的,当时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我和他在一起,拉金先生。他是在我的怀里去世的,当时我们正准备离开酒店去参加颁奖典礼。”
拉金又往杯里续满了咖啡:“你是想告诉我,你在法罗群岛的生活是非比寻常的?甚至值得写成一本书?”
“那里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每天早餐后,周六和周日也不例外,杰拉尔德都会一头扎进书房,直到下午1点左右才出来。我唯一能听到的是他敲击打字机键盘的声音。”
“我呢,则把楼梯平台外的一个小房间改造成了书房。就是在那个小房间里,我专心撰写博士学位论文。”
“下午1点左右,我们会在厨房碰面,喝碗汤,啃一大块我热好的面包,然后一起去散步,有时我们会走上两三个小时。冬季那几个月,散步时间要短一些,因为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我们会吃简单的晚餐,通常是炖菜,打开收音机聆听古典音乐,然后上床睡觉。如我所说,我们很快乐。但从获悉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刻起,杰拉尔德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到底怎么了?”
“我想他一定是吓坏了。离开公众视线太久,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他感到惊慌失措,频繁呕吐,无端愤怒,彻夜失眠。他甚至化友为敌,责怪起我来。他为什么责怪我?他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少不了我多年的陪伴和悉心的照料。这太疯狂了!”
“我很同情你。”
“首先,他想拒绝这项奖。我苦口婆心地一遍遍劝说,最终他勉强同意接受,但仍拒绝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奖。这又引发了我们没完没了的争吵。”
“接下来是演讲问题。我提醒他,他要在颁奖典礼上发表获奖感言。这下彻底引爆了战争。他对我大喊大叫,辱骂不断,甚至把我推倒在厨房的地板上,无情地拳打脚踢。哦,我是多么希望有左邻右舍过来帮帮我,但最近的邻居也住在一英里之外。”
“你帮他准备演讲稿了吗?”
“我提出帮他,但他拒绝了。每当我问起演讲稿准备得怎样了时,都会引来他更多的尖叫和吵闹。我无数次要求看看演讲稿,他都断然拒绝。坦白说,在那几周里,和他生活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拉金看了一眼手表。
“我们乘飞机去了斯德哥尔摩,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派人来酒店为他试穿了颁奖典礼上要穿的礼服。在颁奖典礼之夜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在斯德哥尔摩待了两天。他的嗓子好像哑了,他一言不发,茫然地在酒店套房里走来走去。他这种魂不守舍的样子真是让人担心。”
“他看上去像病了吗?”
“他身体很好,但精神状况显然出了问题。典礼仪式即将开始的那天下午,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的工作人员约翰内斯来到酒店对我们叮嘱了一番,并说他会在傍晚6点来接我们。”
“约翰内斯·斯文松?被你杀掉的那个人?”
“没错。他死有余辜。”
“请继续讲下去,塔斯克女士。”拉金温和地说,语气里不再有一丝不耐烦。
“约翰内斯在6点准时来了,而我们也早已准备停当。杰拉尔德身穿白色燕尾服,打着白色领带,我则穿着崭新的黑色长裙晚礼服,两个人都显得优雅得体。杰拉尔德说出发之前他需要去趟卫生间。我们站在客厅等他。突然,我们听到砰的一声响。他显然是滑倒了。我们冲进卫生间,发现他躺在地板上。我弯下腰,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几秒钟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太令人震惊了!”
“约翰内斯跑回客厅,打电话叫了医生。然后我听到他又和另一个人通话,我听不懂瑞典语,也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
“然后呢?”
“呃,当杰拉尔德倒在地板上,我双手抱着他的头时,我注意到一张对折的纸从他燕尾服的内侧口袋里滑出来一截。我猜——事实证明我猜对了——这正是他准备好的演讲稿。”
“你是怎么处理它的?”
“我觉得我应该留着它。既然杰拉尔德已经死了,那就没人有资格来宣读这份演讲稿了。我把它从他的口袋里抽出来,塞到了浴垫下面。几秒钟后,3个人走进卫生间,将杰拉尔德的尸体抬走。10分钟后,所有人都离开了。之前,医生例行公事地问了我几个问题,并说后面可能还会有法医来找我,但就初步的检查结果来看,杰拉尔德应该是死于心脏病发作。”
“后来证实了这一点,是吗?”
塔斯克点点头:“第二天早上,我在英文报纸上看到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对杰拉尔德获奖的致辞,并宣布了他的死讯。没有人领奖,也没有人发表获奖感言。我想起了塞在浴垫下面的演讲稿,忙去卫生间把它拿了出来。看到上面的文字,我惊呆了。”
“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约翰内斯来到酒店,把杰拉尔德的诺贝尔文学奖证书和金质奖章交给了我。我还穿着前一天晚上的晚礼服。约翰内斯知道杰拉尔德没有家人,和我在一起近30年了。他认为——后来证明他错了——我是杰拉尔德的遗产唯一继承人。他问我杰拉尔德是否为颁奖典礼准备了演讲稿,我撒谎说没有。我根本不想让他看到杰拉尔德打印出来的演讲稿。它就躺在我旁边的沙发上。‘那是什么?’他指着沙发上的演讲稿问。我犹豫着。他再次喊道:‘那是什么?’他要求我把演讲稿交给他,以便在媒体上发布。而这是我最不想要的结果。‘好吧,至少读给我听听。’他催促道。我仍然犹豫不决。他又喊了一声,早已脆弱不堪的我甚至担心他要动粗了。不得已,我给他读了演讲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说他稍后会回来和我讨论这件事,但在此期间,我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呃,他那天并没有来,第二天也依然没有来。对我来说,留在斯德哥尔摩已毫无意义,思量再三,我决定飞回苏格兰。回去后的第二天早上,我乘渡轮重返法罗群岛的霍斯维克村。”
“你至少参加了杰拉尔德的葬礼吧?”
“不,拉金先生。如你所知,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通知了杰拉尔德的经纪人,经纪人与杰拉尔德在纽约的律师取得了联系。律师手里有杰拉尔德的遗嘱。按照杰拉尔德的遗愿,他会被火化,然后骨灰被撒进海里,任何地方的大海都可以。他是无神论者,所以不会举办什么宗教仪式。作为受益人,我很快就开始每月收到一张金额可观的遗产支票。”
“你拿到博士学位了吗?你还继续研究海鹦吗?”
“是的,我早就被授予了博士学位,但后来没再研究海鹦。杰拉尔德去世后不久,我搬到伦敦,在国王学院当了一名老师。”
“我住在伦敦中北部的布鲁姆斯伯里,大约6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公寓的门铃突然响了。来者是约翰内斯·斯文松。起初他显得彬彬有礼,但大约一小时后,他露出了本来面目,向我勒索5万美元。我让他给我几天时间来筹钱,我说到做到。但这个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每6个月,贪得无厌的他就飞来伦敦找我要钱,而且胃口越来越大。第一次是5万美元,然后是7.5万美元,再然后是10万美元。我稍有不从,他便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最后,我实在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冲进卧室拿起了枪。我回到客厅向他连开两枪。我不后悔,一点也不。”
“一个邻居听到了枪声,迅速报警了。我被戴上手铐带到警察局。我被指控谋杀。我认罪了。”
“你为什么不在法庭上辩护说你被勒索了?”
“我不需要。为什么被勒索?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这没有必要。我之所以开枪,是因为他先动手,打得我鼻青脸肿。很显然这属于正当防卫。最终我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处12年徒刑,7年后,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
“出狱后你去了美国。以你的犯罪前科,你怎么可能获得赴美的签证,更不用说永久定居了?”
“那没问题,拉金先生。我出生在纽约,是美国公民。”
“噢。”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你认为你的人生故事很精彩,值得像凯利女士这样的大作家来撰写传记。”
“没错。”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坐在桌边的两位女士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其中一位站起身,对拉金耳语了几句。
“对,对,”拉金低声说,“塔斯克女士,请告诉我,杰拉尔德·穆斯特尔的演讲稿现在在哪里?”
“我随身带来了,就在我的手提包里。”
“拜托,我可以看一眼吗?”
“我很乐意读给你听。”
“有请。”
塔斯克打开手提包,从信封里抽出演讲稿,开始读起来。她语调平稳,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尊敬的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阁下,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份无上的荣誉,但我不能接受。我一直生活在一场大骗局中。请允许我发表这篇简短的演讲,然后我将消失在这尘世。大学毕业后,我在大作家阿诺德·林肯位于康涅狄格州的家里做了一份暑期工,担任他的家务总管,并帮助他搜集和整理资料。这份暑期工我持续做了15年。我获得了很高的报酬,非常享受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不幸的是,他于1950年溘然长逝。离开他家之前,我偷偷拿走了他在1910年至1922年期间写的7份已完成而未发表的手稿。那时他还未成名,但我知道它们都是佳作。我隐遁到法罗群岛上的霍斯维克村,开始用打字机将这些手稿打印出来。我给这些作品拟了新的标题,并署上自己的名字,每隔几年就交给出版公司出版一部。它们都成了畅销书。除了标题有变化,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阿诺德·林肯写的。我是个小偷和冒名顶替者。就这么简单。阿诺德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了普林斯顿大学。我也决定把我的遗产捐赠给普林斯顿大学,以纪念今天应该在这里接受这个奖项的人。我唯一的请求是,给我的缪斯——布朗温·塔斯克,她对我的犯罪活动一无所知——每月发放一笔丰厚的津贴。我知道,今晚之后,我将永远失去她的爱。请原谅我,晚安。”
在座的人都显示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想让普林斯顿大学获得150万美元的捐赠了吧。”
“我可以看看演讲稿吗?”
“可以。”
拉金站起身,走过去,站在塔斯克女士的身后,久久地盯着演讲稿说:“你在前面提到过你不是他遗产的唯一继承人。”
塔斯克伤感地耸耸肩:“杰拉尔德是个谜。”
拉金回到电话旁,拿起话筒,对秘书说:“告诉厨师,塔斯克教授和她的两位朋友要留下来与我们共进午餐。别忘了准备几瓶香槟。好了,现在帮我联系基蒂·凯利女士,我要和她通话。”
(小 小摘自《译林》2024年第2期,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