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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大概八岁,那天和往常一样,跟着哥哥和他的朋友在外面玩。哥哥比我大四岁,他厌烦我这条“尾巴”,但母亲强迫他出门时带上我,因为我小时候很瘦弱,她总担心我被其他男孩子欺负。我们都是医院子弟,那天就在大院里玩。
病房楼前面有一块植被快枯死的草坪,草坪中央是一个水泥花坛,里面栽着几棵无精打采的冬青和月季,落满灰尘。围绕花坛稀稀落落地种着几棵矮小的树,我们坐在树下打牌。哥哥如果心情好,会让我替他起牌。我得到这个差事既兴奋又紧张,因为终于能摸到牌了。但如果起的牌不好,哥哥又会骂我手气差。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坐在他旁边,看他们打牌。
接近晚饭时间,树底下的光线渐渐变暗了,但离天真正黑下来还有一会儿。路边的几棵老楝树开满了紫花,这时候散发出比往常更浓郁、带苦涩的香味。我观看打牌的注意力早已涣散,只等哥哥打完牌,赶快回家吃饭。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人小声而急促地喊:“快看,快看,何丽来了!”哥哥他们突然都停下手里甩牌的动作,朝同一个方向望过去。他们一动不动,像在玩木头人的游戏。我也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推着自行车走在从病房楼通往门诊楼的路上。她走路的样子和我妈妈、我姐姐、我见过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仿佛踩着某种特殊又轻柔的节拍。她披散的黑发刚刚长过肩膀,穿的裙子青里发白,像月亮刚升起时天空的那种颜色。领口系的飘带和裙子的下摆在晚风里朝后飘,头发也一掀一掀地微微翻飞,和身体的律动相一致,引得我们的心也跟着摇荡、飞扬起来。
我们直愣愣地看着她,而我们一齐死盯住她的目光似乎产生了某种作用:她转过头,朝我们看了一眼。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全都低下头,像是完全禁不住这美丽且突然的一瞥。但几秒钟之后,我们又赶紧抬起头去看她,生怕错过什么。我把她推的那辆自行车和前面车筐里的两个输液瓶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的眼睛就那样追随着她,像一群目光被线牢牢牵住的木偶,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诊楼后面。然后,大家像从梦中猛然醒来一般,再也没有打牌的兴致,喊叫着各自飞奔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何丽本人。
我想,我们在医院的树下打牌、看见她的那一年,她可能只有十几岁。但也许因为我当时年纪小,所以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她已经是个年轻女人。往后,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听不同的人谈起过她,谈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追求过她的那些男人……这些小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在我听来都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而无论这些事是悲是喜,是否被描述得庸俗、肮脏、轻率,都没有损伤这个年轻女人留给我的第一印象。真正的美人身上是有光的。我想,在那个傍晚,我被这种光照到了。
(日月重光摘自中信出版集团《美人》一书,肖 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