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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少年与湖

西元

在二小子眼里,爷爷是一个很容易被人们遗忘的人。由于某种原因,他很少去木栅栏围成的院子外,而是终日坐在屋檐下的木椅子上。与儿女合住的时候,他生活的休憩之地,差不多只是土炕一角。墙上没有相框,一人多高的红色箱柜上也没摆多少老物件,以至于你无从知道他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些什么。有那么几年,村子里的人甚至会问二小子:“你爷爷还活着吧?”二小子听老辈人说过,爷爷是个吃过大苦的人,吃过大苦的人都活得长久。似乎是这样的,爷爷依靠他羸弱的身躯,安然活过了七十三岁、八十四岁,在八十六岁的一个午夜,悄无声息而又没有痛苦地离开了人世,仿佛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二小子有些后悔,自己应该多问问爷爷,他到底吃了什么样的大苦。可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不过,二小子还记得一个细节。那是一年冬天,天气很冷。村子北头有一面湖,岸边是无边无际覆盖了群山的白桦林。深冬时节,湖冻实了,变成蓝色,静静地躺在白得刺眼的雪原之中,显得比晴空还要湛蓝。

这天早晨,二小子到屋外倒泔水。出门时,铁皮桶不小心在门框上撞了一下,让他的棉鞋底子沾上了不少泔水。在冻得泛白霜的地面上,他每走一步,棉鞋底子就会“啪”的一下粘在地上,要使点儿劲才能把它“刺啦”一声从地上扯起来。如此反复,很是令人懊恼。回到院子,二小子看见爷爷在牛圈旁边填草料。他走过去,蹲下来。薄雪之下有几个脚掌大的鼓包,那是冻硬的牛粪。只见爷爷用袖子拂去雪花,用右手仅剩的大拇指和食指将上面的一颗黄豆粒抠下来,径直放进了嘴里。这个举动给二小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个时候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村子里的生活条件虽然赶不上现在,却也早不被饥馑所困扰。

在二小子的记忆里,爷爷还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习惯。每年冬季,差不多是阳历十一月末到十二月上旬的那段日子,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冰冷漆黑的下屋里,坐在一堆落满灰尘的农具旁边,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看着一个个小小的火苗在冬夜里亮起,又熄灭……

入夜,山峰与银河非常近,似乎一伸手就摸到了。空气中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月亮是风化的骨头那种白色。小美、李大棉裤、副班长树生还有其他班的士兵,共九个人挤在山顶南侧的一处战壕里。他们弓着腰,缩着脖子,躲避着山风。李大棉裤指了指山顶,说道:“听说那里守着友邻部队的一个连,三天前就来了,也不知这三天他们是怎么过的。”树生道:“美军的装备那么好,可他们守高地时从来不在山顶上守,到了夜里,就退到半山腰去了。谁都明白,待在山顶上冻也冻死了。前段时间,有个连上山增援,结果全牺牲在半路上了,只爬回来一个排长,后来还截了肢。”李大棉裤问小美:“你知道人要冻死时是啥样不?”小美说:“不知道。”李大棉裤说:“人要冻死的时候要啥有啥,想啥来啥。有的人开始脱衣服,脱得光不出溜儿的,嘴里一个劲儿喊热啊热啊!用手抓胸口,好像浑身大汗,热得喘不过来气。有的人似乎看到了一盆热水、一碗粥、一盘肉,脸上笑呵呵的,双手向前伸,像要去接这些好吃食。人就这样给冻成冰坨了。”李大棉裤又说:“千万别睡觉啊!在这里,冻死也就是睡一觉的事!”说罢,他从胸兜里摸出半包美军烟,把头缩进棉被下面点燃,吸了一口,递给树生。树生吸了一口,递给小美。小美的手指像木头一样没有知觉,哆嗦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烟屁股贴到嘴唇上,吸了一口,再递给其他战友。

营长魏大骡子也摸进战壕,吸了口烟后说道:“我的通信员牺牲了。嘿!那个小家伙,你跟我跑一趟,咱俩到山顶上去看看那里的队伍怎么样了,跟他们通通气。”两人爬上山顶,山风很大,站都站不稳,小美的棉大衣被吹得像旗子一样。他们踉踉跄跄进了友邻部队的战壕,发现战士们一排排地挤在一起。魏大骡子推了推其中几名战士,感觉他们的身体特别硬,像冻僵了的尸体那样硬,让人胆战心惊。扶起他们的头,看见眼睛还在转,只是不那么有神,要睡着了似的。战壕里没有说话声、喘息声、咳嗽声,寂静得吓人。每个人怀里抱着步枪,背后的战壕顶部摆着手榴弹,盖子都扭开了,拉环露在外面。

魏大骡子继续向前摸,找到了他们的连长。连长看起来有些精神,对魏大骡子说:“一定坚守,只要人在,阵地就不会丢!”魏大骡子问:“武器怎么样了?”连长说:“步枪都打不响了,现在只能靠手榴弹。手榴弹也投不了多远,人都冻僵了,手也冻坏了,就是往外送,能送多远算多远,最坏就是和攻上来的敌人一起死!”魏大骡子又找到连队的指导员,想听他更详细地谈谈情况,可这位指导员也冻得不轻,满脸是紫色的水疱,嘴唇上全是冰霜。他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听不明白在说什么。魏大骡子掏出一个土豆,递给指导员,不想对方连嘴都张不大,只用力往嘴里塞,塞到牙边却啃不动。试了几下,他把土豆还给了魏大骡子,咕哝着说:“我不饿。”回来的路上,魏大骡子瞅了瞅小美,说道:“情况可不怎么好啊!”

天亮之后,南撤美军的先头部队到达山下。他们也很清楚这座高地对自己的命运是何等重要,争夺高地的战斗随即开始。两天之后的黄昏,美军停止了进攻,向山下退去。除了小美、李大棉裤、树生三个人,此处阵地上的其他人都牺牲了,树生胸部中弹伤得不轻。魏大骡子坐在一具美军士兵的尸体上,背靠战壕,肚子上插着一把美军匕首。小美爬过去,魏大骡子有气无力地说:“小家伙,到鬼子的兜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儿甜的东西。”小美在美军士兵尸体的防寒服里摸了摸,找到了手表,找到了香烟,找到了项链、照片、信件。最后,小美找到了一颗水果糖,放进魏大骡子嘴里。魏大骡子细细品了品,说道:“这糖可真甜,还有股柑子味!我琢磨着,如果人们以后过上了好日子,大概就是能天天喝上蜂蜜水。我呢,是吃着糖死的,也算是提前过上好日子啦!”说完,魏大骡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牺牲了。

李大棉裤到其他阵地上找了找,能站起来的不到十个人。所有干部都牺牲了,剩下的人集中到一块儿,挤在一条战壕里。李大棉裤说:“营长牺牲了,咱们该怎么办啊?”大家沉默不语。李大棉裤从棉被里扯下一缕棉絮,放进嘴里,慢慢咽下肚子。他又吃下一团,对其他人说:“这东西能吃,反正吃下去肚子是不难受了。”不一会儿,大家把一整条棉被里的棉絮都吃光了。最后,有人提议,让小美再到山顶上去一趟,看看那里友邻部队的情况再说。

小美也吃了一大团棉絮。他知道这不过是骗骗肚子,可大腿确实有了点儿力气。待爬到山顶,小美看到一条条坑坑洼洼的战壕被薄薄的雪覆盖,只能分辨出人的形状、枪的形状、弹药箱的形状,整个山顶一片寂静,像无人的旷野。他爬到近处,抹掉一个人身上的雪,那人已经冻得如同一块岩石,脸上满是白霜,垂着头,眼睛微微睁着,嘴角轻轻翘起,像在笑。他又爬了几步,拨开积雪,找到了这个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他们俩也牺牲了。不同的是,指导员坐在战壕里,而连长站着倚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胸前有刺刀捅过的伤痕。小美估计,指导员可能在敌人攻上来之前就牺牲了,而连长是在与敌人搏斗的过程中牺牲的。有的战友的遗体只剩下半具,或者身体被炸成了两截,雪在伤口处融成红色的冰,复又落上雪花。他们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小美继续摸索着,轻轻地呼唤了几声,确认山顶上不会再有活着的人,才爬回自己的阵地。在回来的路上,在一处背风坡里,他看见那里头挨头肩并肩挤着五六个美国兵,他们身上盖着雨衣,也冻死了。

小美回到战友身边,说了山顶上的情况。李大棉裤掏出最后一支烟,吸了一口,递给小美,说道:“就剩咱们了。”小美吸了一口,扭过身子把烟递给坐在旁边的树生,却发现树生的身体硬得硌手。不知为何,小美的心反倒踏实了。他觉得,在这里活着的人随时都会离你而去,而已经牺牲的人则永远都在你身边,永远不会和你道别。小美把后背靠在树生的肩头,虽然很硬,不太舒服,但心里好像一叶孤舟停进了码头,很安宁。

天色大亮,山下的美军车队不见了,山路上空荡荡的,许久也不见美国兵向高地进攻。公路上有一支志愿军队伍正在向美军逃走的方向追去。几架美军飞机轮番向他们扫射并且投下了重磅炸弹,黑色的花朵绽放在黄色的土路上。

李大棉裤说:“要不,咱们下山吧,敌人都过去了,还死守在这儿图个啥?”其他人沉默不语。李大棉裤又说:“这样吧,王大心教导员在山下找粮食,身边还有两个炊事班的人,咱们找他去,看看他怎么决断。他是营首长,他要说守,咱们就守,他要说走,咱们就走。”这样,七八个人又收集了一些衣物,把能裹到身上的都裹上了,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在半山腰一个丈把高的石崖下,小美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在半人深的雪中挣扎着爬起来,看见石崖下的积雪中隐隐露出一顶大盖帽。他扒开雪,像游泳一样向那里爬过去。大盖帽下的雪中埋着一个人,小美抚去雪中人脸上的冻雪,隐约看出是王大心。小美抬起头,向战友大喊:“教导员在这里!”大伙翻滚下来,围在冻在雪中的人身边。大家都认为是王大心,理由之一是他把棉帽子让给了别人,自己还戴着从南方来时的大盖帽。不过,这个人脸上的冻雪实在太厚,大家不敢完全肯定。小美把手伸进他的衣兜,找到了一本红色布面硬壳笔记本,只用了几页,不过首页上有王大心的名字。这样,教导员算是找到了。大家又往旁边的雪里扒了几下,找到了另外两名炊事员,身边有个麻袋,里面装了二三十颗土豆。李大棉裤对着三个人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教导员,谢谢两位战友,如果来年春天俺们还活着,一定回来把你们好好埋起来。”

在山脚下的小路边,这支小队伍碰到了团长。团长步行,带着几十个人,有机关的参谋干事,有通信兵,有伙夫、马夫,还有几个穿黑棉袄棉裤的民工,身上都没有重武器。团长问:“你们一营的人呢?”李大棉裤走上前去,说:“只有这几个人了。”团长顿了顿,又问:“魏大骡子呢?”李大棉裤答:“营长牺牲在高地上了,和敌人拼刀子时牺牲的。”团长问:“你们还能走吗?”李大棉裤道:“还能!不过得容俺们先吃口东西。”团长说道:“那好,跟我一起去追敌人!”

这之后的事情,在小美的记忆里似乎全都是白茫茫的,雪光刺眼,模糊不清,好似在睡梦之中。小美沿着白色的山路走啊走,走不动了,站一会儿,再接着走,实在走不动了,就往前爬。不敢歇一下,也不敢想好的事情,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他不要停下来,否则肯定没命。轰炸机来了,他的腿脚一下子有了力气,就往半山腰处的树林里跑,于是就能看到一枚枚硕大的炸弹落到密集的人群里,开出一朵朵黑色的花。

不知走了多久,团长不见了。李大棉裤坐在路边,老马一样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他对小美说:“俺尽力了,不过这回可能真的动不了了。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还是没斗过它。你要是能活着,记得俺老家是黑龙江巴彦的,在松花江边上,给俺老娘捎个信儿,告诉她俺死了。”小美伸手去拉李大棉裤,可他像高僧坐化一样,一瞬间就没气了,并且保持着最后的姿态。

小美扭过头,身前身后的白光里有不少人,都是友邻部队的,各军各师什么番号的都有。大家混杂在一起,簇拥着向前走。不时有人坐在路边,倒在路边,剩下的人继续向前赶路。每个人鼻孔里、嘴里都冒出浓浓的白汽,仿佛驶过了一列列火车。

不知走了多久,队伍从高山走入平原,天气暖和了。小美远远地看到了大海。尽管是冬天,可他觉得此时的大海是如此温暖,它巨大的身躯平静地躺在大地上,波光粼粼,无声无息,无忧无虑。美国人的军舰接走了撤退到这里的士兵,那些军舰小得像树叶。

海岸边有一排排存放军用物资的仓库,美国人还没来得及把它们烧毁。小美站在这些堆积如山的物资前惊呆了。他用刺刀撬开一只箱子,捅开一听罐头,发现里面是橘子水。他忙不迭地又打开一只箱子,里面装的是奶粉。不久,小美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一大圈各式罐头。他像一个在金山银山里挑花了眼的穷孩子,把奶粉倒在橘子水罐头里,吃一口牛肉,吃一口猪肉午餐肉,再吃一口豆子,吸一支烟,喝一口咖啡,再嚼一块饼干。十斤重二十斤重的罐头打开之后,只能潦草地吃上几口。他心里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枚即将爆炸的巨型炸弹。突然,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小美发现自己躺在野战医院里,李医生正在不远处做手术。不久,李医生来到小美身边,看了看他的双手,又把他的袜子褪掉一半,看了一眼,说道:“小伙子,我得把你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截掉,你右手的三根手指头也保不住了。”小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叫道:“我可是自己走到大海边的!”李医生把小美的袜子拉掉。小美看到小半个脚掌上的肉像煮熟了一样脱落下来,却一点儿痛感也没有。李医生冷静地看着他,问道:“小伙子,要脚还是要命?”小美垂下脸,点点头。小美问道:“医院里还有一个姐姐,讲南京话,曾经给过我一双羊毛袜子,怎么没见到她?”李医生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她叫霓云。在前几天的一次轰炸中,她牺牲了。很可惜,她会外语,还审问过战俘。”小美闭上眼,听天由命地躺下来,等待冷冰冰的锯子贴上自己的脚。

回到国内,小美坐进运送伤员的客运列车。他望着窗外,伤口处传来阵阵疼痛。猛然间,在一望无际的北国雪原上,出现了一个蔚蓝色的大湖,好似一块天空落到了地上。小美一下子坦然了,心想:原来冻成冰的湖是这个样子的。同时,他又记起了在长江边上,那个救起自己的女孩子象牙般洁白的一双手和脚,还有那双亮晶晶的黑雨靴。这一切,从此与他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在那个北方大站的后方留守处,小美来到了存放包裹的大仓库,这些包裹是当初部队轻装时留下的。在堆积如山的包裹中,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却看到许许多多熟悉的战友的名字。他们都回不来了。小美默默决定,从此就生活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再也不回南方了。

有一年冬夜,二小子看到爷爷独自坐在下屋里,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火苗在黑暗里亮起又熄灭,直到烧了手指,他也不肯松开。二小子问:“爷爷,你为什么要划这些火柴?”爷爷猛地回过神来,一下子把右手上仅剩的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在了一起。二小子一直琢磨着这个情景,后来他终于领悟到,那其实是一只拳头。

(乔 岳摘自《当代》2023年第5期,本刊节选,李 晨图) 35dIkDvO2+ZT2HLDAiqUoFJWyw+PUEL2vBBuvzhm2mmqKkplMIUVgYD/1Q84fn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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