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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致发现这封信的人

〔英〕维克托·坎宁

埃贝尔先生的假期很大程度上受到职业制约。他是一位隶属于法国国家警察的侦缉督察,这是他在两年内的第一个假期。他感觉,这段假期是他应得的,他决定要以自己单身汉的方式,安安静静地享受这段假期。

然而,埃贝尔心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悲观情绪。他知道,干他这份工作的人,永远不可能彻底休假,因为他不可能克制住自己的直觉,不可能忘记他接受过的训练。然而,他在竭尽全力。

这座位于尼斯附近、坐落在地中海岸边的宾馆很小,食物美味极了,其他住客都不会搭理别人——他很欣赏这一点,因为尽管他是个亲切友善的人,但他见识过太多人——见识过太多行差踏错的人。

他从早餐桌上起身,把报纸夹在手臂下,从伞松下的石阶梯漫步而下,到达一处小小的海滩。这片海滩荒无人烟。大多数住客更喜欢不远处的一片更大的海滩,那儿更有生机,更加热闹。这片较小的海滩适合安静思考的人,他们只希望坐下来享受阳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埃贝尔在一块岩石上坐好,把巴拿马草帽向前倾斜,遮住宽阔的额头,把报纸平铺在膝头上。他是一个放松下来的中年男人,因为无所事事而心满意足,心里知道等回到巴黎后,会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

他坐了大约半小时后,听见海滩的一头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望见一名住客走到海滩上。

这是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一头浅色头发,面庞棱角分明,算得上俊朗。就是嘴唇有点不好看,埃贝尔想。

男子穿了一套白色斜纹布西服,手里拿着一条沙滩巾和一个小本子。他在离埃贝尔约十米远的地方坐下来,没有瞧他一眼,翻开小本子,凝望大海,片刻后才开始写东西。

埃贝尔从报纸上方偷偷看。这是一个他不由自主的习惯:他无可避免地要观察别人。

男子写了几分钟后,放下小本子站起身。他开始缓缓脱去衣服,脱到只剩下泳裤。他把衣服整齐地叠放在沙滩上,然后从本子里撕下之前写了字的那一页,小心翼翼地放到衣服最上面。为了固定住那张纸,免得它被哪怕是最小的海风吹走,男子拿起一块石头压在纸上。

见到这个奇怪的举动,埃贝尔的心思从第三挡切换到第二挡。三天前,他到达宾馆时,这名男子已经住在宾馆里了。男子是个安静缄默的人,不和其他住客搭话。他叫什么名字?埃贝尔闭上眼,回想宾馆的登记册。门德尔吗?不,是约瑟夫·门丁。

埃贝尔睁开眼时,看见男子正走入大海中。他慢慢走进海里,直到海水漫到胸口,然后开始懒洋洋地游出去。他游啊游,直至在海面上强烈的太阳光辉中不见了踪影。

埃贝尔回过头望向那堆衣服。为什么一个男人会脱下衣服,还如此小心地把一张纸放在上面?不可能是写给到海滩来与他会合的人,因为这个男子在宾馆里并没有朋友。

埃贝尔的目光落向那张纸,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事与他无关。但是,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的心思切换到了第一挡。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觉得当警察不大快乐。

他在原地坐了几分钟,试图沉浸在报纸中,到最后,他不得不屈服于职业直觉。他站起身,望向大海。约瑟夫·门丁刚在一个岩石突出的海岬附近消失了。

埃贝尔走向那堆衣服,从上面拿起那页纸。他站在太阳底下读起来——只有几行整齐的手写文字。

“致发现这封信的人。”开头是这样的。他接着读下去,“我,巴黎布多酒店的约瑟夫·门丁,神志完全正常,所有功能健全,我已经决定要终结我的生命。”

纸上就写了这些。但这对埃贝尔来说已经足够。他眺望大海,已见不到约瑟夫·门丁的踪迹。这暂时并不让埃贝尔担忧。一个游泳好手其实没法让自己溺死,除非他疲惫到连漂浮在水上都做不到。

埃贝尔弯下腰,翻查起男子的西服外套。他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只皮夹。皮夹里有些零星杂物,但没有钱。

他走过海滩,来到手划艇停着的地方。他把手划艇推进水中,开始用力划。几分钟后,他绕过岩石嶙峋的海岬,看见约瑟夫·门丁就在四十多米之外,仰着漂浮在海上。

埃贝尔把小艇划到他身边,约瑟夫·门丁的手臂拍着水,翻了个身,抬起头看着他。

“上来。”埃贝尔说道。

“不。”

“上来。”埃贝尔重复道,“否则我会把你拉上来。我是个身强力壮的人。”

约瑟夫·门丁恼怒地注视着埃贝尔说:“别管我。我想你已经读过我的留言了!”

“我读过了。现在上来。”

约瑟夫·门丁考虑了半晌,然后抓住艇尾,把自己拉上去。

“这不会有任何作用。”他一边说,一边在艇尾的座位上坐下。

“你永远不知道,”埃贝尔说,“这也许是你遇到过的最棒的事。”

“没有好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完蛋了。”

埃贝尔掏出香烟,点着一根。约瑟夫·门丁拒绝了他递出的香烟。

“现在,”埃贝尔说,“咱们聊一聊。你为什么想要淹死自己?因为女人?”

约瑟夫·门丁摇摇头,说:“我没结婚。不,不是因为女人,是因为钱,就是因为钱。只要涉及金钱,我就很倒霉。我似乎永远都无法保住一份工作。我开过各种各样的公司,那些小生意会让其他任何一个人发财,但在我这里就挣不到钱。我欠下一屁股债,我一文不名。两周前,我决定离开巴黎,南下来到这儿,花掉我仅剩的一点儿钱,再到这儿了结一切。我无法再对抗下去。我没有了意志力。昨天,我付清了宾馆的账单,今天……唉,你见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一个能寻求帮助的人?一个都没有?”

“没有。除了,呃……”

“呃,怎么了?”

“是这样,不是说这会起到任何作用,但确实有人向我允诺了,在两个月内给我弄到一份在佩皮尼昂的好工作。但对眼下的我来说,两个月像一辈子那么长。无论如何,即便我能获得一笔钱,让我维持生活到那时,那份工作的结局大概也会像所有其他工作一样,我很快就会回到眼下这种潦倒的境地。但我想,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人的运气到某个时候,总会改变吧。”

“那么,一千法郎够让你坚持到那时吗?你太年轻了,不该这么轻易地放弃。”

“你的意思是,你会给我钱?给我一千法郎?”

埃贝尔坚定地看着约瑟夫·门丁。他在思忖,有些人一生都行走在刀锋之上,善与恶之间的分界线如此之细。身为一个友善的人,他并没有因为职业变得乖戾,并未忘记他最初的信念,也就是对约瑟夫·门丁这样的人来说,矫正胜过判罪。

“我会给你一千法郎,”他说,“不过,因为我为国家警察工作,其实应该把你以诈骗钱财的罪名送交警方。我不知道你干这种诈骗勾当已有多久,约瑟夫——我希望不是太久。我眼下在度假,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受到搅扰。你可以从我这儿拿到一千法郎,但有一个条件,今后你须改过自新。我会让你的名字出现在法国的每一份警方档案中,假如你因触犯法律而被捕,你会受到严厉的惩处。这是一个警告,铭记在心吧。给——”他掏出皮夹子,递了几张钞票给目瞪口呆的约瑟夫·门丁。

“我不明白。我——”

埃贝尔摇摇头。“别对我露出那种无辜的表情。这是一个不错的诈骗伎俩。你找到一片静谧的海滩和一个孤零零的老糊涂,就像我这样。你可以在这儿一周又一周地实施相同的骗局。你在老糊涂的眼皮子底下完成那套留下自杀留言的戏码,激起他的好奇心。接着,他必定会起身阅读字条,再过几分钟,他会划艇来救你。”

“哦,是的,你会确保附近有一艘艇。他出海救回你,你回来时手头多了一卷钞票,几乎每次必然如此。在夏季,你过着不错的日子。到了冬天,你靠什么谋生呢?不用理会这个提问。但是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会受到监视。同意吗?”

约瑟夫·门丁低头看着手里的钞票。

“你是个好人,”他恭顺地说道,“你到底是怎么发觉的?”

“当你说,你在一文不名时决定从巴黎南下到这儿,在这儿了结一切。”

“为什么这句话会泄露我的底细呢?”

“因为我是个警探。我不单单读了你的留言,还翻查了你的皮夹。里面没有钱,那确实是真的。但是,小伙子,没有哪个人在昨天付清宾馆的账单、知道自己将会自杀的情况下,还会在同一天拿一套西装送到尼斯的干洗店清洗。你的皮夹子里有来自干洗店的票据。在你打算一了百了的时候,却留下一套西装到店里干洗和熨烫,过几天再去取?不,我的小伙子,你一定是打算再次穿上那套西装。”

(风行水上摘自《译林》2024年第3期,李晓林图) XKQpd3gGDO9SpUmHx8qY/4ZgOaTsdoWGM9sZglmLQ2EAbd1dbHwJip5J0FUJv/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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