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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儿第一次解梦,找的是城外二十四里一个破庙里的老人。
罐儿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窗外有只鸟雀不停地叫。梦里的我困得很,被那鸟雀吵得想睡却睡不着。于是我起床,拿起书桌上的砚台,打开窗户,看到了那只绿色的鸟雀,一气之下将砚台朝那鸟雀扔了过去。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汁,墨汁弄脏了我的手。砚台打到那只绿色的鸟雀,鸟雀落了地。我顿时心下慌乱,觉得自己过分了,不该拿砚台打它,伤它的性命。我急忙打开房门,跑了过去。”
说梦的时候,罐儿不时地瞥一眼那位坐在大殿上打瞌睡的老人,生怕老人没有听进去,又不敢上前摇一摇,看看老人睡着了没有。
城里人都说这位老人会解梦,罐儿也没当过真。要不是这个梦让他感到害怕,他绝对不会坐着马车一路颠簸二十多里地,到这个既不遮风也不挡雨的破庙里来。
来的路上,罐儿听赶马车的人说,这个老人既不是和尚,也不像道士。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老人就像是破庙里台阶上长的青苔一样,在一次雨后或者在一个夜晚之后,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大殿里。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处。
老人总是垂着脑袋,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要不是偶尔动一下嘴巴,他就成大殿里的塑像了。
老人虽然看上去瘦骨嶙峋,跟晒枯的树根似的,但曾有五六个熊腰虎背的壮汉想把他抬到大殿外晒晒太阳,一起使劲却不能将他挪动。
有人奇怪地喃喃道:“怎么这么重?莫非他在这里生了根?”
老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看这五六个好心人,挪了一下屁股,又闭着眼睛打瞌睡了。
罐儿听赶马车的人这么说,对之前的传言更信了几分。他也更相信这位老人可以给他解梦。
罐儿继续说道:“我跑到外面一看,那只绿色的鸟雀掉落在树底下,墨汁染脏了它的羽毛,它受了伤,躺在那里,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跪在它旁边,将它捧在手心。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无比悲痛,仿佛这鸟雀是我的亲人。我哭得无法抑制,心口疼得如同被扎了一刀。”
罐儿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流出泪水。梦里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他仍然记忆犹新。那种悲痛如此真实,仿佛那不是梦。即使梦醒之后,他仍然十分失落,像是失去了最心爱的人。虽然他还未曾有过心爱之人。
大殿上的老人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仿佛正在梦呓,又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那种感觉就像……我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一样。可是……此生我还未曾爱过什么人。一个未曾爱过的人,怎么会感觉到失去爱人的悲痛呢?”罐儿问老人。这是他觉得这个梦奇怪的地方,但是让他更为惊讶的,并不是这种未曾拥有却能体会到失去的悲痛。
老人没有回答他。
“我从梦中哭醒。原以为这就是一个梦。但起床的时候,我看到手上有墨汁,还不觉得惊讶,心想可能是昨晚洗手时没有洗干净。可是起床后,我看到书桌上的砚台碎了,昨晚我还用它研墨写字呢。走出门外,在梦中鸟雀掉落的地方,我居然看到了一根翠绿的羽毛,羽毛上竟然染了墨汁!”罐儿激动地说道。
老人的眉头一皱。
“您说说看,我明明是在梦里打了那只鸟雀,怎么会在醒来后看到砚台碎了,树下还有跟那只鸟雀一样的羽毛?”罐儿不安地问道。
老人终于说话了。“可能是你梦里的鸟雀飞出来了,也可能是鸟雀飞进了你的梦里。”老人的声音无比沧桑,让罐儿有种身在老林里睡觉,却听到来自海边浪涛声的错觉。
罐儿焦急地问道:“梦里的鸟雀是虚幻的,醒来后的鸟雀是真实的。它怎么会从真实飞到虚幻里去,或者从虚幻飞到真实里来?那么,它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是存在,还是不存在?”
这时,一阵风吹进了大殿。地上的灰尘扬起,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地落下。罐儿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风过后,大殿里依然到处都是灰尘,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老人问道:“刚才起风了吗?”
罐儿点点头,说道:“起风了。”
老人说道:“是你刚才打了一个盹儿,梦到起风了。”
罐儿瞪眼道:“刚才我打盹儿了吗?”
老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不用执着于刚才有没有起风。只要是过去了的,都跟梦一样不真实。”
罐儿迷惑道:“我不明白。”
老人缓缓说道:“我给你讲另一个梦,你就明白了。”罐儿点点头。
老人说道:“在你来之前,有位姑娘刚找我解完梦。她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鸟雀,浑身翠绿。她飞呀飞呀,飞了好久好久,觉得累了,就落在一棵树上。树旁有个房子,房子的窗户开着。她看到窗户里面有个人正在睡觉。一看到那个人的脸,她就惊喜万分。那是她魂牵梦萦的人啊!”
“那位姑娘说,虽然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并且是在梦里,但她确定这就是她魂牵梦萦的人。她激动得难以自制。她说她害怕梦醒后不能再见到这个人,于是在枝头奋力啼叫,希望引起这个人的注意。”
“这个人果然起了床,朝着窗户这边走了过来。她欣喜不已。她没注意到这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砚台。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将砚台扔了过来。她躲避不及,脑袋被砚台击中,一阵眩晕,她从枝头掉落在地。”
罐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人继续说道:“那位姑娘说,她躺在树下,身上的羽毛被砚台里残留的墨汁染黑了。这一刻她终于想起来,前世她是宫女,有一次不小心打翻砚台,将皇上心爱的白鹳的羽毛弄脏了。这是杀头的罪,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白鹳看了看她,似乎感觉到她的恐惧。它以喙咬住弄脏的羽毛,硬生生地扯下羽毛放在她的手上。她知道这是一只有灵性的鹳,跪地磕头感谢救命之恩。”
“到了晚上,一个少年闯入她的房间,少年风度翩翩,穿着镶有黑边的白袍。在守卫森严的宫中,陌生男子不可能自由行走。她吓了一跳。少年小声说道:‘我虽然扯掉染了墨的羽毛,但伤势越来越严重。你能不能给我敷药?’”
“姑娘明白了,原来这个少年是白鹳。她赶紧拿出自备的药敷在少年的伤口上。从此以后,少年常来她这里。两人渐渐生出情愫。好在少年来无影去无踪,宫中没有人发现异常。几十年后,她红颜老去,被开恩放出宫。出宫前,皇上念及她多年苦劳,问她想要什么恩赐。她说,别无他求,但求白鹳。此时那只白鹳也垂垂老矣,皇上早已不如先前那样喜欢了。皇上问道:‘良田你不要,宅院你不要,要白鹳做什么?’她将白鹳当年撕扯羽毛的事情说了出来。事已久远,皇上自然也不再追究了,同意让她带走白鹳。”
“回到老家后,他们终于获得自由。但是她见少年渐渐有了白发,问道:‘你该是得道的精灵,怎么也会老去?’他说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道不过是为了找到自己。以前我想修行,现在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临终时,她迟迟不舍得闭上眼睛。她握着他的手,担忧地问:‘以后我们还会相见吗?’他说:‘这不过是一个梦,梦醒后,很多人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梦。’她悲伤地说:‘那我以后还能梦到你吗?’他笑着说:‘你是我做梦都想见到的人。’”
罐儿泪流满面。老人停了片刻,说道:“那位早上来找我解梦的姑娘说:‘没想到昨晚居然真的梦到他了!可是他没有认出我。但是他从房间里出来后,将我捧在手心,号啕大哭。我想他应该想起来了。我一高兴,就从梦中醒了。’”
罐儿再也忍耐不住了,问道:“那姑娘有没有说她的名字?”老人摇摇头。他问:“那姑娘家住哪里?”老人摇摇头。他问:“那我如何才能找到她?”老人说:“她来时带了一朵花,走时留在这里了。”
老人指着大殿的香鼎。落满灰尘的香鼎上果然有一朵蓝色的小花。刚才风吹进来的时候,尘土飞扬。那朵小花也应该被吹走才是。可是那朵小花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香鼎上,花上也没有灰尘。
罐儿心想,难道我刚才确实打了盹儿?风是从梦里吹出来的?
老人说:“这花名叫翠雀,因为形似飞燕,又叫飞燕花。有诗言,西飞燕,东流水,人生倏忽春梦里。因了这句诗,据说这花能让人穿梭于真实与梦幻之间。”
罐儿情不自禁地走近香鼎,将手伸向翠雀。
老人说:“她是你的梦中人,你若是拾起这花,就会进入梦中。这里便没有你了。你考虑好了吗?”
罐儿毫不犹豫地拾起香鼎上的花。这时,大风骤起,尘土飞扬,眯了他的眼睛。
“瓦罐者,土也。鹳雀者,鸟也。花是土做的梦,鸟是人做的梦。翠雀是鸟亦是花,是真亦是梦。”他听到老人的声音变得洪亮,却越来越远。
风过后,他睁开眼,老人不见了,周围不再是破落的庙,而是富丽堂皇的所在。
罐儿看到一位姑娘端着一个砚台慌慌张张地朝他走了过来。罐儿正要喊她。她的手一抖,砚台翻了,墨汁溅出,洒了几滴在他身上。罐儿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却长出一身好看的羽毛。除了翅膀边缘和尾部有黑色羽毛,其他地方的羽毛洁白如雪。落在白色羽毛上的墨汁煞是显眼。
姑娘脸色煞白,浑身哆嗦,惊恐地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这是刚进贡来的白鹳,皇上非杀了我不可!”
(纸 鸢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大人也需要童话》一书,刘 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