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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先生大约有一些社交心理障碍。他受邀参加一场正式聚会,宾客们侃侃而谈,他脸红心跳,如坐针毡。为了掩盖自己的不适,他端起酒杯,悄没声地跑开,去研究墙上的一幅风景画。他挑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定,仔细地看,觉得这幅画相当好看。它释放出一种力量,让他平静下来。那些被这场聚会搞得纷繁凌乱的思绪一样一样地被捋清了。就好像一个小提琴手在演奏一支宁静优美的英国老歌,而周围的人充耳不闻,继续赌博、扒窃、开玩笑、打情骂俏、夸夸其谈。
也许你会在C先生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尽管这个人物是虚构的。他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写的一篇短篇小说的主角。举办这场聚会的女主人就是那位著名的达洛维夫人,但这篇小说另有其名,它叫《简单的旋律》,跟《达洛维夫人》创作于同一年。
我同情C先生。在那样的聚会上,人人都在炫耀,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现自己。但我又羡慕他——毕竟还有一幅画值得他钻研。什么画呢?我想,大概是一幅康斯太布尔的风景画。对此伍尔夫语焉不详,只说画中有一片荒野。这很像一个隐喻。但伍尔夫想说的似乎不是这幅画本身的内容,而是它在那个场合发挥的效用,还有绘画与音乐之间的审美联觉。聚会上,嘉宾们的谈话都很拘谨,说来说去都是老掉牙的那一套,很难找到“纯粹、新鲜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这让C先生感到沮丧。当他看到画中的荒野时,他想象自己跟各种各样的同伴行走其上,不受社会等级的约束,亲密无间地交谈。他渴望这种平等、畅快的户外交流,而不是索然无味的闲聊。他想象着荒野漫步,他们会花上整整一个钟头来谈论自己的爱好和习惯——这一位对爱因斯坦津津乐道,那一位则坦然地说起一些很私人的事,一切都以简单自在的方式进行。他仿佛已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和他的同伴就在他眼前的这幅画里,边走边聊,其乐融融。
这很“意识流”。显然,《简单的旋律》是一个关于语言和沟通的故事。伍尔夫敏锐地观察到,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沟通是多么困难,可望而不可即。她也深知,越是重要的东西,越不可言喻,比如C先生那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心灵生活。这心灵的激情与沟通的困难之间形成的张力,成了伍尔夫简练叙事的中心主题。她抓住时机,召唤音乐,使不可言喻之事变得不言而喻。C先生看见风景如闻歌声——音乐好比他想象中的户外交流,代表一种比话语更直接、更理想的沟通方式,而这也恰是伍尔夫在写作中反复探讨的一个理念。
《简单的旋律》一点儿也不简单,它概括了伍尔夫对音乐的浓厚兴趣。在她的作品中,音乐化成一个个典故,像C先生一样隐匿在不易觉察的角落,而一旦你发现它,它便发出洪亮的声响,让你反复玩味,念念不忘。
(新 声摘自《爱乐》2024年第5期,林杰茜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