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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打算睡会儿觉,门铃响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主要是看有没有老板的信息。如果有人约他看棚,他会通知我,并告诉我接待规格。
以前这里是一处荒地,被我们老板包下,围成一片大院子,搞成影视基地,接待剧组。昨天有个网络大电影剧组在这儿拍到凌晨,清完场都快四点了。正要睡,门铃就响了,我只好爬起来,拿起对讲机问:“谁?”对方答:“来看科技棚。”我们这儿有六个棚,科技棚是其中之一。知道有科技棚,说明他是有备而来。
一名男子戴着口罩,立在门外,肩上挎着帆布包。
“以前来过?”我边开门边问。
“两个月前跟着一个导演来看过。”男子半侧着脸说,注意力还在他面前那条唯一通往我们这里的路上。
我把他让进院里,问:“是要再看看吗?”他说:“上次看过了,心里有数,现在想用一下。”我一下蒙了,问:“怎么个用法?”
我们这里提前置景是收费的,连同置完景后的拍摄时长,要一起计算费用。这些他都没问,也没带人来,一个人就说要用。我对他是不是真的想用棚感到怀疑,他却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这儿能抠绿吗?”
为了不耽误睡觉的时间,我说:“只要有费用,什么都能做。”他问:“连拍带抠绿,得多少钱?”说完又望向门外,略带慌张。我说:“得看怎么拍,用什么机器,拍多久,抠多少。”他说他就想拿手机自拍一段,片长最多五分钟,然后我们后期帮他把窗外变成星空就行了。我们这座科技棚,是按照太空飞船的内部结构搭的,飞船的窗口处都贴着绿布,拍完视频,后期人员会把那些绿色抠掉——电脑最容易识别绿色——然后贴上导演想用的宇宙背景。每个剧组这么干的时候都力图逼真,在远近景的虚实、窗内外光影比的设计上颇费工夫,调用的技术人员时而多达数十人,还从来没有像他这样拿个手机说拍就拍的。我索性说:“手机自拍也得收费,拍之前先付一半棚费,拍完支付另一半,如果后期抠绿交给我们做,开干之前也要给预付金。”
他掏出手机,问:“棚费多少钱?”我说:“三万元一天。”他说:“拍一小时呢?”我说:“那也得算半天,一万五千元。”他问我:“抠绿怎么收费?”我说:“看镜头量。”他说:“就是自拍的时候,如果扫到窗口了,就把窗外做上,给孩子看的,不用弄得特别细。”我说:“那也得一万元。”他说:“片长不超过五分钟,尽量少带到窗口,减少合成的工作量,总共两万元吧,现在转给你。”
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这个棚后,他让我帮他搬来些道具,简单布置一下环境,显得有点儿家庭气氛。“如果想给画面里添上一个人,可以做到吧?简单露下脸就行。”他突然问道。我说:“哪怕是简单入一下画再出画,也是动态的,比给窗外加银河那种空镜要难,首先得有这个人的动态素材。”他说:“有。”他给我看他手机里的视频,都是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玩耍的视频。孩子从摇晃着走路到在草地上奔跑,能明显看出成长;也能看出女人的变化,不是变老,而是脸部线条愈加清朗,多出阅历感,当然也算是一种变老。
他说:“从这里抠出一段这个大人的动作,加到现在这个环境中,没问题吧?”我说:“抠可以,但不一定能匹配上,这个人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真抠出来用的话,也得在你拍的画面里,安排一个吸引她注意力的元素。不如找个真人来演,让那个人穿上一身绿色的紧身衣,再在绿衣上贴上点,方便后期在电脑上做轨迹跟踪,然后按照造型设计,替换上相应的服饰和脸。现在软件的功能越来越强大,人工智能换脸甚至可以一键完成,但前提是得真有一个人在拍摄时出现在那里,完成剧情所需的基础动作。”
“这种绿色的紧身衣你们这儿有吗?”他问。我说:“有,我们这儿提供全流程服务。”他说:“那就找个人来拍。”我说:“这是单独收费的。”他问:“得多少钱?”我说:“最少五百元一天,哪怕就拍半个小时,来一趟就得五百元,后期费用也得跟着涨。”“涨多少?”他问。我说:“那要看人物出现在画面里的时长了。”他说:“不超过十秒,也不用特别逼真。”我说:“只是简单换上日常衣服,贴上脸,至少两千元。”
他立即调出两千五百元的付款码让我扫。我说:“别着急,得看看能不能找到人来演。”他说:“要不您受累,亲自上阵。”说着把付款码的数额变成三千元。我说:“不是钱的事儿,关键是我不是干这个的,各人有各人的生存之道。”他看出我的坚持,不再强求,问了一个技术问题,说如果他自己来演这个穿绿衣服的人行不行,拍两遍,第一遍他举着手机自拍,第二遍以同角度拍摄——需要我帮他拿着手机拍一下——他换上绿衣服,出现在相应的位置,完成第二个人的动作,然后把他这遍的身形抠下来,合上女人的衣服和脸,最后把组合好的新人物插入第一遍拍的视频中,就等于画面上有了两个人。
我想象着那种效果,以及是否可行。他显出急迫,说:“如果一时半会儿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这样搞吧!”我大概知道他的需求和标准了,便去取绿色紧身衣。
他用手机对着自己,准备开拍。我保持安静,他摁下了拍摄键。
“看,豆豆,我在哪里?对啦,在宇宙飞船上!”他说着走到一扇挂着绿布的舷窗前——在未来的视频上从这里向外望去,能看到辽阔的宇宙——指着某个方向说,“看,那是地球,咱们离得越来越远了。”他的手指敲打着绿布,我知道,后期需要在这里加个地球。
然后他换了个位置,避开窗口,继续对着手机说:“我和妈妈突然接到出差任务,来不及去幼儿园跟你告别,我们会暂时在太空里住一段时间,就像你在电视里看到的航天员叔叔阿姨那样,吃饭、睡觉都在这个太空舱里。”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来,让妈妈跟你打个招呼,妈妈呢,快过来,让豆豆看你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从他的话语里听到一丝哭腔。我好像看到他的手在抖。
他停止拍摄,垂下举着手机的胳膊,调出刚刚拍摄的画面,看回放。他低着头说:“你给看看,哪儿需要改进?”我凑过去,感到他身上涌动着一股奇怪的能量场,强大悍猛,似乎真有什么喷发出来,一下下撞到我的身上。我看着视频,控制着呼吸,不敢也不想干扰到他。
看到视频结尾处,他说:“这块,我说话的时候,插一个孩子妈妈进画打招呼的画面,然后就可以出画了,我一会儿套上绿衣服来一遍妈妈的动作。”
我给他提了一个建议:说完话的时候,不要立即停止拍摄,而是继续举着手机,留出妈妈在后景入画、出画的时间。
于是他又来了一遍,还是刚才那些内容,说完差不多同样的话,他没有放下手机,而是保持姿势,冲着镜头微笑,并稍稍侧扭了一下头。我猜那应该是在给此时入画和孩子打招呼的妈妈在画面上留出更多位置。持续了五六秒,他收起笑容,对着手机说:“妈妈又在写报告,让她忙去吧,爸爸继续给你介绍飞船。”说完这句话,他停止了拍摄。
随后,我站在他刚才的位置,举着手机,保持距离和角度跟他刚才的大体一致。等他套上了绿衣服,我开始拍摄。
他从画面的后景入画,左手捧着从帆布包里拿出的笔记本电脑,右手在键盘上敲打,然后抬起头,冲着手机镜头挥手微笑后,便做出很忙的样子,继续低头敲打键盘。虽然会被替换掉脸,但他还是做全神贯注状,并保持了两三秒——应该是在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妈妈又在写报告,让她忙去吧,爸爸继续给你介绍飞船”之后——又仰头冲镜头摆摆手,便退出画面。
他放下笔记本电脑,问我刚拍的能否跟他拍的那条的画面合上。我说:“差不多,你来看看。”他说:“不用了,往下拍。”他换回自己的衣服,继续往下拍。他边拍边移动,为孩子展示着飞船丰富的内部空间和窗外世界——现在那里还是一片片绿色,我会结合他所说的,在那些位置上做出轨迹复杂、命数叵测的行星。
他说:“豆豆,你知道我和妈妈这次来太空的任务是什么吗?是维持行星们在运转中不要发生碰撞,我们相当于太空里的交警。每颗行星都有自己的运转轨道,大多数时候它们不会相撞,但个别时候,比如受到一股奇怪力量的吸引——大海涨潮就是因为受到天体引力的干扰——有的行星会脱离原来的轨道,跑到别的行星轨道上,跟那里的行星发生碰撞。碰撞的力量特别大,两颗星球会变成无数的小碎石块。咱家不是有块陨石吗?那就是星体的碎片。没想到吧,陨石听起来很神奇,其实就是星球和星球相撞后的爆炸残骸。知道了这些,你是不是希望宇宙里少些陨石才好?”
“有时候,人群中会流行一种情绪和论调——赶紧毁灭吧!豆豆,你看看窗外,这么美,这么辽阔,这世界值得我们活下去,所以不要悲观,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难,都不要放弃,不要想着去制造爆炸。我和妈妈就是来负责疏导太空交通的,让行星们各行其道,避免碰撞。”
“豆豆,可话说回来,宇宙的形成恰恰是因为大爆炸创造出诸多星球。所以,爆炸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很难说清。给你讲了这么多,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咱们人类太渺小,不要说搞明白宇宙的事儿了,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事儿,都不可能完全搞懂——今天你可能和这个小朋友好,明天说不定你就会和那个小朋友好,没准儿后天他们俩都不和你好了,然后过几天你们又和好了。人就是善变的。”
“再告诉你一些你现在还不懂,但可以帮你理解爸爸妈妈的话: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才能接受新鲜事物,帮你打开格局,平静面对一切。你不是喜欢太空吗?那就勇敢地去探索未知的宇宙领域,包括探索自己和同类。当然,也许有一天你可能不再喜欢探索宇宙了,也正常,我刚才说了,人就是善变的。”
“星球的脱轨是因为引力,人失控也是如此,造成人脱轨的原因很多,情绪、欲望都是一种引力。比如一只蚊子咬了你,你晚上没睡好觉,心里不爽,出门没准儿就会和人打一架,闹不好还会头破血流。你在幼儿园和小朋友有过这种情况吗?因为一个玩具汽车的轮子掉了,就干一架?千万不要这样,轱辘掉了可以安上,玩具坏了可以修好或再买,友谊坏了,就不太好办了。你要学会控制情绪。”
“你要知道生活中这些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真发生了,也不要手忙脚乱,更不要寻死觅活,那样一点儿都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更糟糕。”
他在录制这些话的时候,并非流畅完成,中间断了好几次。他问我后期能否给接上。需要抠绿的镜头量超出预期,我也没提出异议,正准备回答他,手机响了,是老板来电,我先接了电话。
老板问我:“在哪儿呢?”我说:“在公司基地。”老板又问:“你身边有人吗?”我说:“有。”老板说:“是不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我说:“对。”老板说:“他现在威胁到你了吗?”我说:“没事儿。”一直被这么问,我也慌了。不敢抬头看那个人,还怕被他听到。老板说:“你要是能脱身,就赶紧把院子大门打开,警车就在门口。”
我瞬间蒙了。老板问:“你是不是被他控制了?”我说:“不是,现在挺好。”老板放低声音说:“千万要当心。”然后跟我说了门外的情况,以及警察来此的缘由。说完让我不要挂电话,他要实时掌控里面的情况,并用另一部手机告知院门口的警察,让他们翻墙或破门进入院子。
我举着手机不知所措,同时我用余光扫到,那名男子朝我走了过来。我赶紧对电话里说:“好,先这样,这边要抓紧拍摄了。”然后把手机拿离耳边,但没有挂断。我回答男子刚才的问题:“你刚刚的话都挺有画面感,我想好了插什么画面,可用的太空素材很多,肯定没问题。”
“是不是警察来了?”他突然变得不着急了。
我不知道该撒腿就跑,还是怎样。
“我从没为一件事这么后悔过。”他长叹一口气,“但一切都晚了。”
我没有感觉到受威胁,便悄悄挂掉老板的电话,说:“时间不多了,抓紧拍完。”
“来吧!”
我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拍。他说:“该拍结尾了,跟孩子告个别。”他环视影棚,看到环形区域那里有张大圆桌,他要把它当作饭桌,和孩子妈妈在那儿吃饭,并以菜要凉了为由,跟孩子挥手再见。他问我:“菜能后期制作上去吗?”我说:“可以,但这次不能手持拍摄了,镜头会晃,合成上去的菜是静止的,容易穿帮。”我去棚外的道具库找来手机支架,让他把手机架在一旁,并告诉他:“应该让孩子看到你们吃了一顿平静、舒适的晚餐。”
与手机支架一同被拿来的还有几个绿色的餐盘,我问了他们一家三口都喜欢吃什么,日后这些绿盘子上会出现他告诉我的那些食物。此刻绿色的紧身衣已被套在我身上,这颇使他感到吃惊。
我说刚才出去取这些东西的时候,看到两名警察已经翻过铁门,正朝这边跑来,现在只有拍摄一条视频的时间了。
录制开始。我和他相对而坐,面前是丰盛的晚餐——日后的效果。为了准确塑造我代表的人物,我的面前摆了他刚刚用过的笔记本电脑,我敲击着键盘,写起了报告。与此同时,他冲着镜头开始说话:“豆豆,再见,爸爸妈妈要吃饭了。明天我们去的地方,信号可能不太好,我们不能随时和你联系了,你要听幼儿园老师的话,听所有陪着你的叔叔阿姨的话,他们是爸爸妈妈的朋友,爸爸欠你的,他们会替我完成。乖乖的,你是男子汉,想我们了也不要哭!”
他的双臂压在桌上。我觉察到桌面的颤抖,于是拉起他的手,想象日后将制作出的那张笑脸,努力像豆豆妈妈那样笑着,然后提示他,该冲镜头挥手说再见了。
他向手机摆起手,说:“儿子,菜要凉了,我们得抓紧吃饭了。爸爸会把妈妈正在用的这台笔记本电脑发太空快递寄给你,这里存着跟我们来太空有关的一切。开机密码是你的生日,你长大后想起太空,可以随时打开电脑看。”说完这句话,他上前取下手机,将拍摄素材传送到我的手机上,并把笔记本电脑装回帆布包,请我转交给豆豆。
这时摄影棚的大门被打开,猛烈的自然光灌了进来,门口站着呈剪影的两个人。
我走上前,和这两个人握手。伸出手的一瞬间,我看到自己的指尖出现暗红色,应该是刚才敲击键盘时蹭的。其中一个人问我:“两小时前是你报的警吗?”说话的同时,他不停地上下打量我,我的一身绿让他们俩都有些惊讶。
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丝毫不像刚才那个男人所发出的音调,仿佛来自太空:“我报的。”
(云 海摘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1期,本刊节选,黄思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