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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遣悲怀

李修文

说及元稹之轻薄无行,世人早有定论。

早在宋代,曾将《莺莺传》改编为《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的赵令畤,抽丝剥茧之后,便一口咬定那张生即元稹,元稹即张生。到了近代,通过考据,又添两样铁证。鲁迅说:“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陈寅恪也说:“微之年十五以明经擢第,而其后复举制科者,乃改正其由明经出身之途径,正如其弃寒族之双文,而婚高门之韦氏。”

只是,以上所说,川西小镇上开小超市的老周全不在乎。进入四月,川西一带终日阴雨不停,清明节隔日即到,老周备了好酒,再带上笔墨纸砚,淋着雨来旅馆里和我消磨半日之后,说明来意:要我给他写一副对联。

原来,此地的规矩是,清明时节,但凡家里三年之内办过丧事的,门框上都要贴白纸写的对联。说起这老周,可算是命大,两年前,他在城里一个市场进货的时候,头上的顶棚突然掉落,将他砸晕,他在医院里昏迷了三个月。他的妻子自打他昏迷,就寸步不离地在医院守着他,可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却因为心肌梗死去世半个月了。

如此,我便趁着酒意,给老周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重过阊门万事非;下联是:同来何事不同归。

老周不解其意,我便给他背了一整首宋人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酒意半天不肯消退,我便逐字给老周讲解起了这首词。没等我说两句,老周便红了眼眶。而我,酩酊之感更加强烈,干脆跟他背起了更多的悼亡诗。不用说,首先便从潘安的句子开始:“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之后是苏东坡之《江城子》:“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再是纳兰性德之《金缕曲》:“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最后,压箱底一般,但也是轻车熟路地,我从记忆里找出了那组《遣悲怀》,其一、其二背完,老周还只是红着眼,等到第三首背完,老周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旅馆外的雨一直在下,老周也一直在哭,哭完,他做了决定,那副对联,他要我重写,就写这两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说,这两句写的不是别人,写的就是他。自从妻子死后,他就一整夜一整夜地合不上眼,而他的妻子,也跟诗里写的一样,活着的时候,被穷吓怕了,眉头就没松开过。

我重新持笔,蘸饱了墨,给他写下了那两句诗。写罢,老周收好对联,原本打算出门,却突然向我打听,元稹是个什么样的人。趁着酒意,我将其轻薄无行说了一遍。

但是,老周说,他认识一个包工头,对谁都坏得很,每回干的活计却是一等一地讲究。又说自己,妻子死了,他就等于家破人亡了,所以没有哪一天,他的心口不像有一把刀子在往里捅,他是真的舍不得她啊。可是,昨天,在一笔小生意上,他还是给别人缺斤短两了。

最后,他说:“你说的这个叫元什么的,不管他是不是个东西,他写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好东西。我受的苦,都被他写出来了,写出了受苦人的苦,就好比菩萨念的经,我看他还是有面子的。这世上,人啊,最大的面子,就是你手里的活计。你看,哪怕他不是个东西,他写的东西还是给了他最大的面子。再坏的人,总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对吧?还有,我看,写出过这么好的东西的人,这世上总会有人惦着他的一点点好,对吧?”

你是对的,老周,自你走后,我站在窗子前,打量着窗外茫茫烟雨中的一切,心底里倒是变得亮堂了起来:这些年,那些自小就烂熟于心却渐次遗忘的悼亡诗词,为什么一首又一首地被我记起了?或许是死亡迫近了我的生活,在我死去的亲朋故旧中,既有与我把酒言欢的人,也有与我心生嫌隙的人,而我,碌碌无为这么多年,能够拿出来当作祭品的,不过是那几首别人写下的诗词。

它们被我当作坟茔、香烛和纸牛纸马,愿那些远走的人泉下有知,我只能如此薄奠,你们暂且收下。管你在人间是作了恶还是行了善,管你是张家的老二还是王家的老三。这些句子,就像菩萨念的经,是慈悲的,就像此刻窗外的春雨,既浇在好人的头顶,也浇在恶人的头顶。所以,收下它们吧,就像在世时,你们吞下的一蔬一饭,实在是,除了这些,我,我们,身无长物,也拿不出别的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潘 阳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诗来见我》一书,张伯陶图) dd5L2evci63Bwq0XV0ZsamsvmDkChE1Yx3WlxSbJ5l+1LxSSfjR6LKAlbZc9LO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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