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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4月27日,我回到苏州,父亲陆文夫和妹妹都已经去世了,虽是仲春时节,屋子里还是冷寂。下午3点,我在小院里看书,突然头顶响起了防空警报声,响亮悠长,足足持续了3分钟。
我惶惶不知所以然,我妈却很淡定。“这是纪念苏州解放的防空警报,年年的4月27日都要拉响的。”她在看报纸,头也不抬地说。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道:“响警报的时候,你爸他们渡江进苏州城了。3点钟,在枫桥铁铃关那边,升了旗子,宣布苏州解放。”
我父母是新华社苏州支社(《苏州日报》前身)的同事。他们进入报社的方式不同,我爸是跟随新四军渡江解放苏州城时,留在苏州支社的年轻干部,我妈是东吴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苏州解放时,新政府到东吴大学招收工作人员,我妈通过校园报考进入新华社苏州支社。据说,当年录用我妈的领导叫陈沂,曾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
他们相逢在工作单位,用现在的情感分类法,这叫办公室恋情。“你爸这个人,年轻时是个马大哈。冬天一过,棉祆绒线衫一脱,就不晓得塞到哪里去了。那天,我们办公室搬家,我一拉橱柜,看见一件绒线衫塞在角落里,蛮新的一件呢。我喊了半天,没人答应,我就用报纸包好收起来了。结果天一冷,你爸满世界地找绒线衫,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窜,窜到我们这里,我就拿出来救了他。”我爸有气管炎,天一冷,没个绒线衫衬底,会咳上很久。
“他为了感谢你,请你吃小馄饨了?”
“吃的是菠菜肉丝炒面,好吃得不得了。”
我父母的姻缘有点巧劲。他们同年生人,且都是“龙抬头”的生日。只不过,1928年是闰龙年,我妈是“前龙”,我爸是“后龙”。我妈刚参加工作时,皮肤白皙、面容姣好、气质高冷,浑身透着学生气。办公桌的抽屉里还塞着法文词典。为他们牵缘的那件绒线衫,我是知道的,绒线是上海蜜丰绒线厂生产的“蜜蜂”牌,浅咖色,我奶奶买了托人织的。
后来,这件绒线衫被多次拆洗重织,先后成了我的绒线衫、接裤脚的绒线裤。最后拆拆洗洗,变成一兜绒线球,却始终没有扔,总在我家纪念性地留存着。每次我不经意地拉开柜门,一个个咖色的毛线团,就扑落扑落地滚出来……最后,我把这包旧绒线钩成三角披肩,让我妈在湿冷的夜晚披着看电视,就算被我爸拥在怀里了吧。
中年以后,我爸的性格渐渐高冷起来。其实他年轻时很活跃。他会编出各种奇遇和笑话讲给小朋友听。夏夜乘凉,铁瓶巷32号的小孩子们,最爱聚在屋顶露台听他绘声绘色讲故事。习习凉风之下,他手里的香烟头一明一灭,露水都上身了,大家也不愿意下去,直到家长上来拽人。我妈在楼下井台边洗完衣服,也搬个凳子上来坐着。有一次,她刚上来,就听见他正在学狐狸叫,“哦呜——”完全不像啊。我妈笑道:“无二八鬼哦(泰州方言)!你就哄小孩吧!”这是我妈的口头禅,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一边听一边笑。
中年以后,虽然仰头大笑的日子少了,但他们的另一种生活情趣一直保持着,那就是起绰号。他们俩都喜欢给人起绰号。当然,主要热衷于互起绰号。
互称绰号,是《苏州日报》初创时期,在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报人间流行的小游戏。我常听报社的老前辈喊我妈“娃子”,喊我爸“拖拉机”(因为他这个记者交稿总是拖拖拉拉)。
那些年,我们一家人都爱看由金庸小说改编的武侠连续剧。晚饭后,我们围着电视,看满屏打斗,听嗨嗨哈哈,一屋子的响声。我爸看着看着,突然一拍大腿,说:“好!”众人吃惊:“好在哪里?功夫很平常嘛,这老尼一脚豁过去,又没倒下大批人马!”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人物名字取得好!你看,灭绝师太!啧啧啧,太妙了!”
转日来,他喝酒过量,我妈上去捂杯子移酒瓶,老爷子醺醺然喊道:“不要动,不要动,我又没醉,就不让喝啦,你个灭绝师太!”
我妈虎着脸,不声不响,吃着一记闷亏,毫无防备。过了几日,我爸再叫灭绝师太时,我妈突然画风一变,冷冷地应道:“有啥事体?你个张三‘疯’!”
从此,他们俩就这么互相称呼,毫不违和。无论开心、小嗔、假怒,还是真生气,没什么是一个绰号不可以搞定的!
(柏 绮摘自《苏州杂志》,陈 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