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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树绅

〔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罗德·斯蒂芬·金佰利转身面向台阶,向他的未婚妻伸出手。在这个美丽的英国秋日,夕阳余晖中,她看上去比往常更迷人、更娇媚、更优雅。他不免为自己的无动于衷感到悲哀。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爱他,或者说,她相信自己爱他。她与他门当户对,她的妆奁丰厚;至于他,三十五岁,也到结婚的时候了。他们将给这个英国小乡村新添一群活蹦乱跳的娃儿,娃儿们有着母亲那样的蓝眼睛和父亲那样的棕发,或者反过来,有父亲的黑眼睛和母亲的金发。他们会发出尖厉的叫声,会抢着骑小马,也准会有个老园丁对他们百依百顺。

当然,斯蒂芬的这番内心独白听起来颇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但实际上,他远不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他在这座老房子里长大,然后进入伊顿公学,然后再去往伦敦,他的整个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在一种不可动摇的平静当中度过。只有一次例外。但从那次直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回想过。往事,只留在林荫路的尽头。

“这些榉树真美!”可爱的艾米莉·莱尔福,他的未婚妻,正兴奋地赞叹着,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不由得愉快地想,不久的将来,她就会变成这里的女主人,拥有这片土地、这个男人,还会为他生下一群健康可爱的小宝宝。她挽起白马王子健壮的手臂,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下几级台阶。

坐在遮阳伞下面的是他们各自的母亲,两位都已寡居多年,她们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松饼喝着红茶,一边美滋滋地注视着他们俩。想到以后,肯定会有一堆孙子孙女,在放暑假的时候缠着她们,美好的未来不由得添了点甜蜜的烦恼。

“我真觉得幸福,”金佰利太太说道,“斯蒂芬也是时候安定下来了。我从来就不喜欢他在伦敦的那些朋友。”

“年轻人嘛,总要收心的,”另一位颇为理解地回应她,“这对我们家艾米莉来说再好不过。”

两位母亲交换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对年轻人则在林荫道上漫步。尽管经常来登喜路庄园,但斯蒂芬极少在这里散步。和大多数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若非把他安置在四只轮子或者四条腿的家伙上行动,他就懒得动弹。偏偏,他的未婚妻对这些见鬼的山毛榉赞不绝口。他拖着步子跟着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树叶之间,一缕缕斜斜沉落的阳光。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与她并肩来到了树林中的一片空地。走过长长的林荫道,走到路的尽头,竟有这样一块别有洞天的空地,那么寂寥、那么美,只有一条荆棘丛生的小径向外延伸。在这里,当他再次看到这棵树时,他才想起过去,想起菲儿的脸,想起那段也许是他一生当中唯一真正活过的时光。

那年他十五岁,她十四岁。她是佃农的女儿。她住得比较远,在河边。她的皮肤晒成金棕色,神情犹如一只小兽,在乡野间独自长大的女孩,往往如这般野性未脱。而他,他是个骨瘦如柴、乳臭未干的傻小子,穿着让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白色亚麻衬衫。他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的登喜路庄园,酷暑难耐。他们因为在一起捕鱼而结识。当斯蒂芬任冰凉的鳟鱼在手心狂乱地颤动时,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犯禁的快感,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某种猎物的渴望,这猎物,和鳟鱼一样躁动,却不像鳟鱼那样冰冷。菲儿总是取笑他,取笑他的口音,取笑他的青春痘,取笑他的笨手笨脚。菲儿总是在他们疯狂的比赛中获胜。她属于大自然,原始而纯真。所有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全然陌生,且极少有机会了解的。然而,那年夏天,那个唯一的夏天,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斯蒂芬遭遇并欣赏到了登喜路庄园的美与魔力。因为它有浓密的林荫可供休憩,有厚厚的干草垛可以躲藏,还因为,这里有这样一片相当空旷的林中空地,在那个炎炎夏日里,陡然成为一方妙不可言的乐土。

要发生的事,终于在一个漫长的午后来临。菲儿唤了他的名字,“斯蒂芬”,然后亲吻了他。那一霎,他觉得仿佛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少男少女之间的热恋是无法描摹的。置身守林人、父母、表兄弟、狩猎者以及其他居民的层层包围之中,斯蒂芬和菲儿硬是每一天都在同一片林中空地的同一棵大树下约会。那是一棵梧桐树,是斯蒂芬的一个叔叔,一个疯疯癫癫、酗酒的爱尔兰人从普罗旺斯带回来种下的。没有人知道原因。这棵树被遗忘在这片林中空地,就像家族的一块隐秘的伤疤。于是,每一个夏日的午后,他们俩都在这里耳鬓厮磨。然后,一言不发地分开。

两年之后,按照富家子弟的传统完成了欧洲大陆之旅后,斯蒂芬回到这里。在一次散步的时候,他看到了菲儿。她挺着大肚子,已然是幸福的主妇。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次目光的交汇,就像两只动物在路上相逢,彼此缄默。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想再触碰曾经经历的分离之痛。然而,尽管他们之间的罗曼史不曾留下一点抒情的记录,亦不曾有结局,但在某一天激情澎湃的时刻,斯蒂芬在那棵不同寻常的梧桐树上,刻下了他们俩名字的首字母“S”“F”。

在这个美好的订婚之夜,他猝不及防地想到侵蚀着那棵树的字母,想起那个难以忘怀的夏天,那些漫长的家族晚餐上,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双手颤抖着,精疲力竭地面对一双双质疑的眼睛。而此时,三十五岁的他,他的心——被自那以后的生活,被他美丽的未婚妻,被一览无余的未来消磨得不成形状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他的十五岁,历历在目。

“她会看到那些字母,”他想,“家族中没有什么人的名字是以‘S’开头,我得凭空编造一个浪漫的故事来向她解释这疯狂的举动。也许还得扯出某个邻家女孩……”

他绞尽脑汁,绝望地回忆着母亲这头的亲戚里有没有哪个名字以“F”开头,而且又可能被他带到这个地方来的小姑娘,心里不由得为这个低级的谎言叫苦。当然,他可以拖些时日再跟艾米莉说,等更合适的时候,比如,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以后,那个时候,他的谎话肯定说得更溜了。但现在,现在是另一回事。他迟疑着。

而她转过身,笑着问他:“您早就在等着我吗,斯蒂芬?”

他有一点错愕,赶忙凑上前去。她的手按在树干上,就在刻字的那个地方。“S”仍然清晰可见,而“F”则有一点模糊了,顺着树干流下的树液,让菲儿的“F”看起来像极了一个“E”。

“斯蒂芬-艾米莉,”她念道,“居然……”

她对他嫣然一笑。而斯蒂芬知道,生活刚刚给了他——也许有点晚了——一记万劫不复的耳光。

(大浪淘沙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孤独的池塘》一书,李晓林图) kz6TwfvfBVt/0ZisNaQHHJgR8DnqrhhmxHNLLb7EoUVBtuX4UOvE/DHDW+WF9o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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