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画荷,画得较多的是夏荷。
那些墨色夏荷,浓浓淡淡的叶,层层叠叠,高低错落,以群居的状态熙熙攘攘地存在,像一群少年春日里放学归来,一身的蓬勃朝气。朋友画的夏荷,是青春的、明媚的,带着一些洒脱与自得,甚至有清脆的铃声叮当作响。
很少见到能把夏荷画出霜气的。
从前买过一本金农的画册,画册里有一幅荷叶图,墨色冷寂,一片荷叶,在一朵莲花之下,大如玉杯,仿佛里面盛了冷香,盛了一生的霜。那荷叶与荷花,还有最下方的一朵嫩荷,在米黄的纸上互相扶携,有一种古拙感、一种凝滞感、一种黄昏感。我看了,心里凛然一惊,原来在盛夏的接天莲叶之间,还有那么一两片叶子暗暗起了霜。那是精神世界的霜。
我常想,这样有霜气的青荷,一定要在泛黄老宣纸的毛面画吧,运笔不那么畅,一折一顿,恰似坎坷的人生,末了,还要用上欲说还休的几笔枯笔。这样的霜气,透着距离感,有节制、清醒的意思。
朋友说,他画过太多荷,可是很难画出金农画的那种霜气。在省城某座艺术馆的展厅里,我欣喜地见到朋友画的一幅与众不同的荷。在这幅荷里,有一种难得一见的霜气,一朵红色小蕾将开未开,小蕾身下,一片荷叶拦腰折下身子,昔日圆盘似的叶面已经枯皱得如锈蚀的铜钟——那是秋荷,墨里添加了一点赭石。借助赭石,他在水墨画里糅了一点西洋油画的技巧,秋荷的斑驳枯老,便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画出霜气,不仅要靠墨、靠色、靠技法,还要有浩浩大半生的风烟岁月做底子。敬重霜气,那是直面和认领人世的空旷和寒气。生也有时,败也有时,尘世间的霜,懂得默然品之,这是中年人的胆气。
(月逐人归摘自《博爱》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