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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演艺路上,有两位表演界的师长对我恩重如山,他们就是于是之老师和蓝天野老师。
我小时候口齿不清,一直叫于是之“榆树枝儿”。我记得,于是之老师一家当年住在剧院四楼一间也就三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里。屋子那么小,还得用来睡觉、读书、会客、吃饭,不同的空间用小屏风和书柜隔开,而做饭是在门口的楼道里。于是之老师与我父亲有四十多年的交情。于是之老师家境贫寒,他学了点儿法语,给人做翻译,但机会很少,他没有钱吃饭。于是,我父亲把他介绍到地下党组织的、有学生运动背景的祖国剧团。于是之老师在那里参与演出,开始了演艺生涯,而且,他还在我家住过。他们后来又从祖国剧团到了别的剧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时,他们都是元老。
为了工作,于是之老师与我父亲有过矛盾,甚至你摔酒杯我摔筷子地吵过架。那时于是之老师是第一副院长,主持剧院工作。后来,谢晋导演邀请于是之老师去拍电影,市领导也觉得他应该有拍电影的机会,而且是谢晋导演邀请,经过慎重考虑,同意他去拍电影,剧院工作由同样是副院长的我父亲苏民同志负责。管理剧院很不容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茶馆》剧组去欧洲四国访问,轰动一时,而且是中国话剧第一次走出国门。那时候出国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谁都想去。当时剧院把演员分成两队,一队以《茶馆》剧组为主,二队以《王昭君》剧组为主。《茶馆》剧组里有一些非专业演员,都是办公室、舞美队的,分别饰演收电灯费的、卖挖耳勺的、下棋的茶客等,他们演得好极了。那么,出不了国的二队主要演员怎么办呢?我父亲想让演员都有机会出国开眼界,平衡了一下,让二队的一些主要演员替换下《茶馆》剧组里的非专业演员。
这事确定之后,于是之老师回来了,因为谢晋导演当时没有筹到一千万元,电影项目撤销了。换演员这件事情,于是之老师不同意,他觉得那几位非专业演员演得地道,很像老舍笔下的人物。院里几番开会,最终决定按于是之老师的意见,把角色再换回来,保持原来的建制,结果剧院就炸锅了。虽然经历了被形容为地震般的巨大矛盾,但最终这件事还是按照于是之老师的意见处理了。多少年之后,我们后辈能理解于是之老师的坚持,他是在乎《茶馆》的艺术品质和那种味道。
于是之老先生和濮存昕
濮存昕为蓝天野老先生理发
我父亲和于是之老师的矛盾到了摔杯子的地步,是在讨论演员评级问题时。当时林兆华和李龙云在场,大家在于是之老师的屋子吃从食堂打来的饭。于是之老师认为某个人应该被评为二级,我父亲觉得综合排队、基数等情况,这个人得下一次再说。加上他们在前面《茶馆》换人的事情上有过节,肚子里都闷着气,俩人就闹掰了。于是之老师摔了杯子,说:“你别忘了咱们有四十年的交情!”我父亲摔了筷子,说:“我正是因为我们有四十年的交情!”林兆华赶紧拉着我父亲说:“上楼去,您回您的屋。”李龙云赶紧安抚着于是之,说:“于老师,您别生气。”我父亲回家后,气得不行,写了一幅字——“傀傻”,现在还在我家挂着。但他们真是正人君子,在剧院工作时还是在一起合作,该干什么干什么。后来,我父亲和母亲还专门去于是之老师家,探望生病的他。
在我的艺术成长道路上,前辈师长的君子之风,不把个人意气和成见混在工作中的做法,是我敬仰和学习他们的理由。虽然于是之老师与我父亲在工作上有分歧,并因此伤了四十年的私交,但我人生最重要的几次命运关口都是他成全的——我能到北京人艺工作是于是之老师批准的,我演周萍是他推举的。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我们将重新排演《雷雨》,你演周萍。”那时候我水平很差,演的叫什么呀!可他在台底下为我们鼓掌。因为演了周萍,我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个专业奖——于是之院长主持剧院工作时创办的“春燕杯”青年演员进步奖。
莫斯科艺术剧院总导演叶甫列莫夫来北京人艺排练《海鸥》,在酒会上他问于是之老师:“谁演科斯佳?”我就站在边上,于是之老师把我招呼过来,指着我说:“就是他。”我知道他和我父亲的矛盾,所以当时格外感动。这当口,中央电视台制作的《三国演义》正选演员,我被选上饰演诸葛亮,可我不敢违背于是之老师和剧院给我的进步机会,就选择留在北京人艺排练《海鸥》了。
除了于是之老师在舞台和排练场创作的身影,他那种沉浸在角色中的满足感,他对人艺的爱和所经历的一些痛苦的事情,我也是清楚的。我听过于是之老师被辱的传言。一天,他吃完午饭正在办公室小憩,躺在沙发上的他突然觉得有鼻息,睁眼一看,一张脸压在眼前。那人因没分到房,手撑着沙发扶手,鼻子对鼻子地威胁于是之老师:“分不分我房?”然后用脏话喷向他。他能说什么呢?那是院务会集体决定的,而对这个狂妄之徒,他只能尽量和气地说:“别这样,下午我还要排戏呢。”直到骂声随着摔门的声音消失。我想象不出他那天下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走进排练厅的。只要一说到这件事,我就无限地同情他、心疼他……
于是之老师病重,我联系了北京协和医院,把他从中医院转到了协和医院。剧院六十周年院庆时,我约上我母亲和万方去协和医院看望他。多年前他就神志不清了,无论我们怎么与他说话,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摸他的手,肿得很硬,因为长期卧床,四肢血液不太流通了,我就给他搓搓手、揉揉腿。这时,万方大声说:“今天是人艺的院庆日,晚上演《茶馆》,我带您看戏啊!”话音刚落,他竟微微地睁开了眼皮,眼里有泪水。他有感知了!护工也高兴地说,他好久没这样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去相隔不远的于是之老师夫人的病房,李阿姨听了也很惊喜,她说,他什么知觉都没有很久了,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理,听到“茶馆”“院庆”,他能睁开眼、流了泪,太好了。于是之老师去世后,我们提议让灵车在清晨绕道来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北京人艺的首都剧场绕一圈,也让院里的同事送送他。灵车停下,向他老人家鞠躬时,我用最大的声音喊:“向我们敬爱的老院长于先生、是之老师三鞠躬……”
为了纪念于是之老师,我现在手写“是”这个字时,都用他签名的方式来写。先写一个“日”字,这个“日”字特别长,我觉得比王羲之写得好看。
北京人艺七十周年院庆前几天,蓝天野老师也去世了。他的生日是青年节——五月四日,所以,一到这天,北京人艺演员的微信朋友圈都是一片青年人发给蓝天野老师的生日祝福。有几次,他的生日在排练场上过,分蛋糕时,就更热闹了。我想把奶油抹到他的脸上,可没敢,还是因为敬重之心,不能没大没小的。可是蓝天野老师跟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其乐融融。
蓝天野老师风度翩翩,稍长的银发永远背拢在头上。他很早就拄上了桃木拐杖,走路常是鹤步之态,步幅大而慢,跟他说话一样。迈第一步时,常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爱看京剧,迷裘盛戎,只要说看京剧,他必前往。
二〇一一年,剧院排曹禺编剧的《家》,这是一部改编自巴金的同名小说的戏。蓝天野老师饰演欺辱少女的假圣人冯乐山。没想到,仪表堂堂的蓝天野老师竟演这个角色,而且演得入木三分,冯乐山那种道貌岸然、恶毒至极的形象,被他塑造出来了。
蓝天野老师是我的恩师,我能在北京人艺当一辈子演员,就是因为他执意借我来北京人艺演公子扶苏。这恩德如天呀!
二〇一一年排练《家》的时候,发生过一次险情,但蓝天野老师并没倒下。那天晚上,大家在舞台进行合成排练,我跟在他后面上了舞台,我们走位置时灯光师还在对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没想到光太暗,他过一道门槛的时候绊在了门框上,向前扑出去,跪在五十厘米高的平台上,手撑空了,整个人头朝下栽了下去。八十五岁的老人,脸抡在了台板上,眼镜腿折了。当时我在他身后,但一把没扶着,赶紧跳下平台。围上来的人要扶,我大喊:“谁也别马上扶,让天野老师先别动,缓缓劲儿,看看血压、心脏情况,或者有没有骨折等问题。”蓝天野老师挺清醒,大概看大伙儿全围着,他出于要强,自己要起身。于是大伙儿搀他起来,看到他的眉额处已被眼镜划伤出血了,腿脚还行,便前呼后拥地将他扶进化妆间。他想捋捋头发,一抬手,众人又发现他左手的小拇指完全反着错位了。又一阵惊呼。剧院的卫生员在场,量着血压,但见他的手指折了也没辙。我马上给邻近饭店认识的推拿师徐大夫打电话,正巧,他刚要下班,蹬着自行车就来了。神奇的是,蓝天野老师让徐大夫揉着,也不喊疼,不一会儿,脱臼的手指就复位了。一场虚惊,我们集体送蓝天野老师离开时,他仍然迈着鹤步回头说:“让大家受惊了,对不起!”第二天,蓝天野老师不听劝阻,还是来剧院了,奇迹般地没事,只是额头上贴了纱布,眼镜腿也不知被谁给修好了。
蓝天野老师在排练场总是很开心,有时他还想为演员做个大幅度的示范动作,便会惊起一阵劝阻声,但他总是笑着,认真做着。看着他,我心里感动。一直以来,我以跟着他好好演戏、当个好演员、不给他丢人为荣,也想报答他当年提携我的恩德。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时,蓝天野老师九十四岁,当年四月份他被查出患了癌症,七月份荣获党员的最高荣誉——“七一勋章”。我在电视上看他走上领奖台,姿态挺拔,真为他老人家高兴。其实在镜头之外,集体合影后他摔倒了。他不接受手术,医生说他最多还有六个月的时间。第二年,他便去世了。蓝天野老师的一生是光荣的。
我虽然也排戏排到退休年纪,但在父母、师长和我景仰的先贤面前,永远是个后生。我是在他们这些“先生”的教导下成为一名演员的,这是我命之幸运。演员是一份讲诚实的工作,不老实、缺诚实是演不出角色的真实感的。
(鲁 鸣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濮存昕:我和我的角色》一书,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