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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北方,飞机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土灰色的城市景致中。自空中鸟瞰,下方惨雾愁云,整座城市灰头土脸,本该像积木般耸立的高楼群看着毫无立体感。车往住处方向开,路上树影夹道,都如剪纸,枝杈峥峥,鸦雀无声。
冬日的黄昏容易被省略,少了黄昏这一节,尽管车开得那么快,仍赶不及在天黑前抵达住所。车窗外一轮落日红得虚幻,犹如电子屏幕上密集小灯组成的影像。它隔着一栋一栋的高楼追随着我的车,像飘浮在地平线上的气球在追逐疾驶的火车,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它便消沉在风景里了。仿佛追着追着它泄了气,便在某栋大楼背后坠落下来。
公寓楼下的保安换了人,是一个长者,被自己呵出的热气团团围绕。他十分热络,穿过白雾主动来帮我把二十六公斤重的行李箱弄进电梯。我发现每隔数月回来,都会察觉楼下的保安面庞陌生。以前的几个都比较年轻,有的忠实憨厚,有的冷峻淡漠,可我已想不起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脸,仿佛在我的脑中,他们的面孔像雪似的会随着冬去春来而融化。
遗忘似乎已经成为我的强项。我那小小的储存记忆的海马体似乎有一套过滤汰选的准则,每隔一段时日便把生命中那些不重要或无意义的面孔删除,这是它自我维护的方法。
我的朋友若知道了,也许不免愤慨。他们记得我以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也能说出我的生日与小时候立下的志愿,我却在走过每一段路以后,把路上相遇的大多数人当作云烟。只消拐个弯,身后人们的面容便如细雪纷纷,须臾融解,我只会带走人与人之间一些重要的情节。
而我从未试图辩解或祈求原谅。记忆是个行囊,它愈简便或许就能保证我这一路走得愈远。人生如寄,奄忽若尘,值得记忆之事我已尽力书写下来;而那些不得不念想,却又不能以符号文字作记的,则悉数镌刻在记忆深层。那层面坚固如碑,是记忆与时光混合后的凝结。我以为真正会影响我们的人生,让我们为它暗地里悄悄调整生命航道的,多属这类不便透露或不能叙述的人、事、情。大爱大恨多在其中,这些事或伤心或销魂,经历过一回便身心俱疲,遂连回首也懒得有,又何堪一遍一遍地追忆与述说?
我曾在博尔赫斯的某些文章中读到他屡屡强调——遗忘是记忆的一种形式。我虽认同,却也明白,对我身边众多友人而言,告诉他们这个无异于告诉他们白马非马。不说犹好,说了终究显得异端而诡辩。
于是我就不说了。这些年行走的地方多了,生活的据点不断增加,我经常会在空中想象自己正在拨动一个放满了各地明信片的旋转架。就这样吧,所谓过客,注定只能在光阴和命运的输送带上匆匆一瞥,与他人擦肩而过。我对人对事都不愿过度缅怀,还有点得意地愈加放任自己的善忘。世界每天都在改变它的面貌,每天都有人为它漆上浓墨重彩以掩饰其沧桑与斑驳。倘若不时以回忆对照现实,不免多感唏嘘,时有伤怀,无益于心脾。
我遂不说。当我在家乡热闹的老食肆里,或在异乡清冷的大街上碰见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当我看见对方一脸惊喜讶异,我微微举头,但笑而不语。你也许还记得我,你也许已把我忘记,而无论我多么用力,多半已想不起来我们曾经在哪些人生场景中相遇。
我终究要遗忘这北方的许多人与事,不必等春暖,这个冬季我所默记过的许多脸庞将如薄雪融化。下次再来,这里恐怕会换另一个保安吧。我掏出一点零钱塞在长者手中,说你去买点热的暖暖身子。说的时候我想起北京南站一家食品店的老板娘。两年前一个赶车的冬天深夜,在那唯一尚未打烊的小店里,她亲自给我热了一杯红豆杏仁露。一年后的冬天我再去,那里所有热饮都已涨价,而坐在柜台里的女人瞥了我一眼,饶富深意地说:“收你老价格吧,你是老顾客了。”
我自然已忘记了她的面容,但我记得那一瞬的领会与温暖。
因为不忘,那一瞬仍在延长。
(花溅泪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暂停键》一书,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