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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乐昊
《托尔斯泰在耕地》油画
在许多人心目中，列夫·托尔斯泰是身材伟岸的长者模样。当列宾1880年第一次在莫斯科的大喇叭胡同见到托尔斯泰时，他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被过往见到的图片和肖像画欺骗了——眼前的托尔斯泰像一个怪人和布道者，个子矮壮，却长了一颗尺寸硕大的头！蓄一脸灰色美髯，穿长长的黑色常礼服。
精于绘画的列宾很快就意识到，正是这颗巨大的头颅，让托尔斯泰在肖像画中显得高大魁梧——人们会按照惯常的头身比，来判定他的身高。列宾也把同样的视错觉玩了下去，他笔下的托尔斯泰，依然给人以高大、威仪的印象，加上托尔斯泰脸上深邃的、苦修士般的表情，烘托出一种道德上的崇高感。
在列宾和托尔斯泰刚刚认识的时候，托尔斯泰已经52岁，而列宾才36岁。列宾看待托尔斯泰是仰视的，他曾经说：“所有托尔斯泰说过的话，都应该用金子刻下来。”
在与托尔斯泰相识数年之后，列宾才得到了为他作画的机会。1887年，当列宾来到托尔斯泰所在的波良纳庄园，他看到的托尔斯泰已经完全平民化了：这位伯爵不穿礼服，穿着家制的黑色短衫和长裤，布料粗糙破旧，头上戴一顶磨损得相当厉害的白色便帽，光脚趿着拖鞋。但列宾觉得他的容貌比之前更令人肃然起敬。
列宾贡献了一个世人从未见过的、文豪之外的托尔斯泰形象：一个熟练地使用铧刀和套索、驱赶驽马帮寡妇犁田的农民。干农活是托尔斯泰最好的娱乐和放松方式——据说每次他干完农活回到餐桌边时，满腿的烂泥和身上的马粪味都让全家人暗暗叫苦。
贴身的陪伴让列宾得以画出田野劳作中的托尔斯泰、在书房里写作的托尔斯泰、参与人口普查的托尔斯泰、跟穷人在一起的托尔斯泰……尤为珍贵的是，托尔斯泰通常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在林中独自祈祷，但列宾捕捉到了这一刻。
托尔斯泰允许列宾陪他步行两公里去洗澡，浴池在十分冷冽的小河里。一走出庭院，托尔斯泰就会脱下自制的旧拖鞋，光着脚走得飞快，小径上的树枝和碎石根本奈何不了他那双布满老茧的脚，列宾得紧赶慢赶才能追上他的脚步。两公里的急行军下来，等他们到了河边，已经满头大汗。列宾建议先坐一刻钟落落汗，而托尔斯泰早已迅速脱光衣服跳入小河。
列宾还没落完汗，托尔斯泰已经洗完澡穿上衣服，拎起篮子采蘑菇去了。他消失在林中的背影给列宾留下了极不平凡的印象：“既像树林里拎着篮子的流浪汉，又有军人的气概。”
每次在树林中，托尔斯泰都要求一个人待一会儿，他会在密林深处独自站着祈祷。列宾鼓起勇气，提出是否可以躲在灌木丛后对他进行写生，托尔斯泰答道：“啊，这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地方。画吧，只要你觉得有必要。”
在向世人推广托尔斯泰的形象上，列宾功不可没，正是因为他，托尔斯泰的容貌出现在俄罗斯的众多日用品上，成为举世皆知的偶像：日历、封面、版画，乃至巧克力糖纸……
有意思的是，列宾在回忆录中多次写到托尔斯泰的笑容多么有感染力，当他策马狂奔的时候又是多么意气风发。但在他的笔下，托尔斯泰没有一幅画像是带有笑容的，永远是一副严肃的、凝视的、深邃的神情，似乎这才是符合托尔斯泰精神的面相。
《生命彼岸的托尔斯泰》油画
托尔斯泰死后，列宾画了《生命彼岸的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站在粉红色的辉光里，垂手而立，似乎已向“神”和世人坦诚所有，“天堂”之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一张非人间的脸，垂暮的，然而又是新生的。没有证据表明托尔斯泰生前为这幅画摆过造型，斯人已逝，写实主义巨匠列宾失去了他的模特，但最终他画出了托尔斯泰灵魂的模样。
（羽惊林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23年第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