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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废弃的气象站像一个落寞的老者,孤独地兀立在山顶上。我和小邓足足花了一个早晨才登顶。这条去往山顶的道路而今鲜有人迹,杂草、荆棘和藤蔓几乎要将它隐藏。一路上,小邓走在我的前面,手中不停地挥舞着银光闪闪的户撒刀。
“要不是我太爷爷的东西,我才懒得陪你受这罪。”
“那个时候就有气象站了,真了不起!”
“那是后来建的,我太爷爷修的是一个大烟囱,不晓得算不算气象站。但我小时候总听爷爷和爸爸说,太爷爷修的那个大烟囱,比广播和电视里预报的天气都准。”
“烟囱能预报天气?”
“看你大惊小怪的。这山下各个寨子里的人都晓得:吹东风,烟往西飘,明天定是大晴天;吹西风,烟往东走,明天就是下雨天。”
“到了那个大烟囱前,我得好好拍几张照片,还要点一把火,看烟往哪个方向飘。”
小邓翻了一个白眼,说:“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那个大烟囱早就不在了,被日本兵的山炮摧毁了。”
看不到大烟囱,此行于我而言就失去了价值和意义。看着我沮丧的表情,小邓安慰我说:“我太爷爷建的石屋还在,后来它一直是气象观测站的办公点。”
当我们来到石屋,如果不是小邓先前的提示,我会以为它是荒冢。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低矮狭窄的空间让人感觉压抑和窒息。我潦草地看了看,就走出了石屋。
“回去吧。”我有些失望地对小邓说。
“既然都来了,去看一看祭台吧。这可不是一般的祭台,是大巫师的祭台。”小邓说。
祭台离石屋并不远,也就几百米。小邓带着我往祭台走时,还不停地渲染这个祭台的神秘——登上这个祭台,如果你有足够的法力,就能与上天对话,指挥神兵天将,但我觉得难以置信。
突然,我的注意力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了。在山顶的断崖处,凸起一块巨石。那巨石状若乌龟,伸出悬崖的部分,像一个活灵活现的乌龟头。
“当年,我太爷爷就是在这个祭台上召来了神兵天将。”我站在龟石边,只看见山下的村庄、稻田和茶园,它们安宁、静谧、祥和又美丽。
那天下山后,我在小邓家吃晚饭。小邓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跟他喋喋不休的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小邓用筷子指了指我,说我不相信他太爷爷能召唤神兵天将。这时,小邓的父亲耷拉的眼皮抬了抬,眼睛亮了一下,扫了我一眼对小邓说:“话是讲给相信的人听的。”
我有些尴尬,但又不好申辩。这时,自顾喝酒的他,抬了抬酒碗,小邓解释说:“阿爸敬你酒嘞。”我赶忙端起酒碗,去碰他的酒碗。他干下一碗米酒,随即放下酒碗,起身便进屋去了。他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是几个年轻的学生在东陆大学校门口的合影。小邓从父亲手上拿过照片,指着一个穿西装、留分头、打扮精致的男人,说:“这就是我的太爷爷。”
我看见照片上的题款:东陆大学气象学专业部分同学合影。落款时间是1930年10月6日。小邓说:“阿爸拿它给你看,就是要让你相信。”我想解释,我并不是不相信他太爷爷这个人的存在,而是不相信他能指挥神兵天将。
“你太爷爷是个帅哥!”我冲小邓竖起大拇指说,“我没想到他还是个大学生。”
“他还在英国喝过洋墨水。”寡言的小邓父亲第一次抢着说话,语气中满是自豪和骄傲。
“你太爷爷和太奶奶是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我问小邓。
“不,”小邓摇头,“太爷爷在英国留完学,被英国人招去缅甸工作,在曼德勒认识了在那儿读书的太奶奶。”
说起太爷爷和太奶奶,小邓就莫名地兴奋。我感兴趣的是,他太爷爷在缅甸是否从事过与气象有关的工作,但小邓不知道,小邓的父亲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对恋人正沉迷于卿卿我我的时候,太奶奶却接到了在景颇山上做头人的父亲托人捎来的家书。
那是一封让人胆战心惊的家书,做头人的父亲,在对爱女嘘寒问暖后,不无忧虑地向女儿打探进入缅甸的日军的情况。他说,据可靠消息,日军正欲通过缅北,直逼滇西边境的景颇山。他托巫师多次卜卦,占卜的结果都主凶。被凶兆笼罩内心的他,整日茶饭不思,病魔就与他纠缠不清了。孱弱而爱女心切的父亲写这封家书,就是盼望女儿能回景颇山。
太奶奶也正想带太爷爷去见他未来的岳父,家书便成了召唤的号角。一路上,这对年轻人听到的都是曾经不可一世的英军溃不成军、日军突进的消息。作为头人女儿的太奶奶,有了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景颇山已危在旦夕。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忧心忡忡,年轻气盛的太爷爷一路上都在给她打气。他说:“日本鬼子敢来景颇山,我就提了户撒刀跟他们干!”
女儿带回来一个汉人,这让太奶奶的父亲很不高兴,太爷爷因此没能获准踏入山寨的大门。情急之下,太奶奶灵机一动对做头人的父亲说:“你这么做,会得罪神灵。你只知道他是个汉人,但你不知道他是个巫师。”
“巫师?”这让头人有些惊讶,半信半疑地问,“他有什么法力?”
“他能预测天气。”太奶奶自信满满地说。
“你说你带来的人是巫师,他会哪种卜?草卜、竹卜、鸡骨卜还是鸡蛋卜?”
太奶奶摇了摇头,说:“烟卜。”
太奶奶说出的这句话,让做头人的父亲彻底发蒙。他从来没见过烟卜,有些难以置信。或许是想一睹从未见过的烟卜,或许是对女儿动了恻隐之心,头人总算同意让那个汉人进入山寨。
那天是个大晴天,太爷爷在山寨的广场上燃起了一堆柴。太爷爷紧张地盯着升腾起的浓烟,他的嘴不知是在抽搐还是在喃喃自语。他就这样仰望着向上升腾的柴烟,正襟危坐的头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时太爷爷才开了口:“明天是阴天,下午还有暴雨,其间还有狂风。”
当太奶奶把太爷爷说的话转译成景颇语说给她阿爸听的时候,这个黑塔一样的汉子从竹椅上蹦了起来,认定这个外表斯文的男人是个骗子。为了显示自身的威严,他干咳了两声,用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太爷爷看了一阵,说:“如果明天真是大阴天……”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果真如此,你就是我们寨子的贵客。如果明天不仅是大阴天,还刮狂风下暴雨……”他又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我就把小女嫁给你,让你做我的女婿。”
他说完,两只手反剪在背后,面无表情地带着一干随从转身离去。站在身后的太奶奶就喊:“阿爸,你说话要作数哦。”
“你阿爸啥时说过不作数的话?头人的话,一言既出,八马难追。”
他的话差点让太爷爷笑出声来,他扯了扯太奶奶的袖子说:“是驷马难追。”
太奶奶说:“阿爸为了显示头人说话的分量,又加了四匹马。”
听到这里,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得承认小邓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后来头人输了,我猜出来了,第二天是阴天。”看着自作聪明的我,小邓一脸轻蔑。
其实,没有等到第二天,头人还没走出广场,就有人指着西边的山顶惊呼,说黑云压过来了。第二天,一切肯定都像太爷爷预测的那样。
但是,太爷爷没有留在山寨里,他向头人申请去山顶。太奶奶在头人面前帮太爷爷说了话。头人相信了女儿,发动寨子里的男丁,在山顶按太爷爷的意图修了石屋,建了烟囱。
缅北那边不断有消息通过马帮传来,令头人寝食难安。头人的忧虑被太奶奶带到了山顶,见过大世面的太爷爷知道,那些小道消息会把头人变成惊弓之鸟,恐惧只会加大坐以待毙的风险。太爷爷对太奶奶说:“你阿爸是头人,他得跟日本鬼子对着干。”
“干?”太奶奶摇头,“阿爸都快被那些马锅头带来的消息吓破胆了。”
“如果有神助呢?”太爷爷的话点醒了太奶奶。
那天太奶奶下山后,径直去找了她的头人阿爸。她看着心事重重的阿爸,没有去安慰他,而是将自己纤细的手握成了拳头。
“阿爸,您不能举棋不定,豺狼都到家门口了,您得破釜沉舟跟他们干。”
“用鸡蛋去碰石头,我的女儿,你告诉我有意义吗?”
“有!它会感动神灵。”太奶奶的回答让她的头人阿爸心中一怔。
“我今天上山去了,我的巫师男人告诉我,只要您有决心,他就能召唤神兵天将,助您消灭那些日本鬼子。”
头人摆了摆手,对女儿说:“你高估了自己的男人,他作为巫师,只能预测天气,召唤不来神兵天将。”
太奶奶抢白说:“不是我高估了自己的男人,是您小看了自己的女婿。如果您看见他登上祭台,就能见识他的通天法力。”头人选择相信自己的女儿,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成功说服了父亲的太奶奶,又上山去找太爷爷。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心爱的男人能否召唤神兵天将,她对他的法力一无所知,却对他的智慧了如指掌。太爷爷在石屋的壁炉里添加了足够的木柴,然后走到屋外,仔细看着烟囱里吐出的阵阵浓烟,他看了许久,最后对太奶奶说:“三天后的黄昏。”
三天后的黄昏,头人带着他的族人,浩浩荡荡地上山来了。山风将太爷爷的长衫鼓荡得呼呼作响,一头秀发也被吹拂得纷纷扬扬。他看见自己的岳丈头人和族人,眼睛里都泛起了虔诚而焦灼的暗光。他心里清楚,他要把这些暗光燃成火炬。
太爷爷一个跨步,轻盈地跃上祭台。在他的面前,是连绵不绝的黛色群山,它们如波浪一样起起伏伏。在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后,太爷爷的嘴里爆出一声长啸,随即,他将双手高高举起,样子像要抓住苍天。滚滚黑云压了过来,原本就很大的山风,现在更加强劲,像被什么捏痛了发出刺耳的尖叫。
天空变得喧嚣,电闪雷鸣招来了瓢泼大雨。站在暴雨中的人们,没有看到神兵天将的任何踪影。众人在闪电的光亮中浑身战栗,继而开始不满地发出嘘声。但太爷爷充耳不闻,他依旧全神贯注地指挥着每一道闪电、每一个霹雳,呼着大风,唤着暴雨……
太奶奶从闪电的光亮中,窥见了太爷爷的疲惫,她从他破锣一样的嘶哑声中,听出了他的无力。最后,他用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瘫倒在祭台上。
失望的人们在黑夜里作鸟兽散。被随从簇拥着的头人,深感颜面无光,他牙齿打着战对太奶奶说:“你的男人就是个骗子!”
回到寨子的头人,在经历了一场暴雨和失望后高烧不止,他躺在床上,时而胡言乱语,时而诅咒太爷爷。但第二天一早,就有族人来报告,寨子旁的河道里发现了几十具日本兵的尸体,但他们身上没有子弹或箭镞造成的伤口。头人说:“这些日本鬼子,被神兵天将消灭啦!我们错怪了那个巫师。”
太爷爷成了景颇山上的英雄,一个能召唤神兵天将的大巫师。
关于太爷爷的故事到此处便戛然而止,我不知道小邓是不愿意往下讲还是喝醉了。就在这时镇上来接我的人也到了,他在小邓家屋外不停地按车喇叭。我起身告辞的时候,小邓的阿爸从里屋小跑出来说:“我这个儿子嘴碎,爱吹牛,你可别当真。”
原本不当真的我,还真被小邓讲的故事绕进去了。我在车上问司机:“你相信有神兵天将吗?”司机说:“小邓是不是又给你讲他太爷爷的故事了?”我呼了一口酒气说:“是。”司机笑了一下,说:“那你就信了吧,在这景颇山上,一切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告诉司机:“我是既信又不信。”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要不,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高人。”
“高人?”见我来了兴趣,热心肠的司机说:“这镇上就数他知道的事情多,只是他太老了,不记得当下的事,却对过去的事了如指掌。”
翌日,司机一早就带着我去见他所说的高人。一个暮气沉沉的老者,眼神空洞地躺在竹躺椅上。老人的儿子将嘴凑到他的耳边,大声告诉他我的来意。看他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一个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儿子重复了好几遍之后,他才缓缓举起干枯的手摆了摆说:“是方志办的人吧?我什么都不想说。”
老人的儿子又将嘴凑到他耳边,依旧大声地说:“不是!”
他示意儿子将躺椅升高。我赶忙搬了一个竹凳坐在他对面,他用浑浊的眼睛认真地打量了我一遍,说:“你是水生呀,你三舅还好吗?”
我正想告诉他我不是水生,却看见老人的儿子冲我使眼色。他低声提醒我:“水生是父亲最喜欢的后生,你将错就错吧。你就说是三舅派你来的,问他从前的事。”
“三舅托我向您打听,景颇山上,是不是有一个能召唤神兵天将的大巫师?大巫师召唤的神兵天将消灭了日本兵?”
老人摇头说:“你三舅是老糊涂了,那不是啥大巫师,是气象专家。那个大巫师……不,那个姓邓的气象专家预测到的那场雷暴雨,引发了巨大的山洪。山洪倾泻而下,给埋伏在深箐里的日军先遣小分队来了个灭顶之灾。”
我说:“他还浪得了一个英雄的名头。”
“错!”老人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躺椅的扶手,说:“他当然是英雄,而且是了不起的大英雄。景颇山上有个能召唤神兵天将的大巫师,不仅景颇山上的人信,消息传到日本鬼子那里,他们也信了。为此,他们侵占景颇山的计划推迟了好几个月。如果没有他,头人就不可能组织起抗日武装。日本鬼子对他恨之入骨,攻占景颇山后,不仅用山炮摧毁了他用于观测风向的大烟囱,还对他实施了炮击。”
“炮击?”我心惊道。
“是的,炮击。日本鬼子觉得不解恨,对他实施了惨无人道的炮击,而且,动用了三门山炮……”
我离开景颇山,回到方志办,想把小邓的太爷爷写进气象志里,但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线索和材料。我后来想,像小邓太爷爷这样的人,也许就应该活在传说里,或者亲人的记忆里。
当然,他也活在我这样的人的梦境里。每到深夜,我沉沉睡去,睡梦像雾霭一样升腾起来。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在一块龟形石上,指挥着闪电霹雳,呼唤着暴雨狂风。最后,他被三颗齐发的炮弹送上天际,幻化成了神兵天将。
(林崎峰摘自《长江文艺》2023年第9期,本刊节选,王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