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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雨水和叶子

〔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在公司里,马可瓦尔多除了要完成各种各样的任务,每天早上还要给公司门口花盆里的植物浇水。那种植物,长着植物该有的模样,但它的叶子不太像是真的。它的茎越来越长,但不再是井井有条地枝繁叶茂,而是光秃秃的,活像根拐杖,只是在茎的顶端长着一小撮叶子,像一棵棕榈树。

马可瓦尔多把地上的落叶扫走,掸了掸那些还健在的绿叶,往它的根部浇上半壶水,水很快就被花盆里的土壤吸干了。马可瓦尔多在这些简单的举动中投入的心思比做其他任何工作投入的心思都要多,这植物就像是他一个遭遇了不幸的家庭成员,他对它几乎是报以同情的。他不时地叹气,也不知道是为这植物,还是为他自己:因为这株被囚在公司四壁之间、瘦高发黄的灌木,让他感觉找到了患难兄弟。

那植物就这样进入了马可瓦尔多的生活,以至于叫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牵挂着。他现在用来观察天空中密布的乌云的目光,不再是以前那种城里人看到阴天会自问要不要带伞的目光了,而是一种日复一日地期盼着旱灾尽早结束的庄稼汉的目光。这不,当他把头从手上的工作中抬起,透过仓库的小窗户,逆着光看到外面的雨帘开始细细密密、悄无声息地落下的时候,他马上丢下手里的活儿,一溜烟儿地跑到植物跟前,一把抱过花盆,把它放到外面的院子里。

那植物呢,感受到流淌在叶子上的雨水,便扩张出更大的面积来获得雨水,好像膨胀开了,仿佛因为现在能用更为鲜亮的绿色来染饰自己而喜悦。或者至少马可瓦尔多是这么感受到的,他站在那里注视着那盆植物,甚至忘了躲雨。

他们就这么伫立在院子里,这人和这植物面对面。这人几乎能像植物那样体会到淋雨的感受,而这植物呢——还没有习惯户外的空气以及这许多的自然现象——就像一个从头到脚突然被淋湿的人那样惊愕不已。马可瓦尔多仰面望着天,品尝着雨水的滋味,那已经是一种——对他而言——近乎森林和草地的味道了,他便在脑海中追寻起那些模糊的记忆来。但是在这些记忆中,最清晰也最靠近的,却是关于风湿病的回忆,风湿病每年都得折腾他。于是,他赶紧回到屋里去了。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要关门了。马可瓦尔多向仓库主任问道:“我可以把那植物留在外面的院子里吗?”

他们的头儿,维利杰莫先生,是一个特别怕为麻烦事担责任的家伙。“你疯了吗?要是被偷了怎么办?谁来负责?”

但是马可瓦尔多看着雨水给植物带来的好处,实在接受不了要把它再关进去的事实:那简直是浪费了上天的馈赠。“我可以带着它,直到明天早上……”他提议道,“我可以把它放在自行车后面的架子上,带它回家……这样我就可以让它尽可能充分地淋到雨了……”

维利杰莫先生想了一下,总结道:“这就是说你将承担全部责任。”然后他就同意了。

马可瓦尔多穿着一件带帽子的防风雨衣,整个身子都弓在机动自行车的把手上,在倾盆大雨中穿过城市。他身后的车架子上捆着那个花盆,于是那车、那人、那植物,就浑然一体了,更准确地说,那个弓着背裹在雨衣里的人不见了,只能看见一盆植物坐在自行车上。马可瓦尔多不时地从帽檐下回过头去,直到能看见身后摇曳地滴着雨珠的叶子为止;每一次回头的时候他都觉得这植物变得更高更茂盛了。

马可瓦尔多抱着花盆刚进家门——一间在屋顶上有窗台的阁楼——孩子们就围着圈叫道:“圣诞树!圣诞树!”

“什么呀,不是的,你们想到哪儿去了?圣诞节还早呢!”马可瓦尔多抗议道,“你们要小心叶子,这叶子很娇嫩!”

“在这个家里,光是我们都已经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了,”多米蒂拉嘟囔道,“你现在再抱回来一棵树,我们都要给挤出去了……”

“可这只是一小株植物!搁在窗台上就好了……”

从房间里就能看到窗台上植物的影子。晚饭时马可瓦尔多不看着自己的盘子,却总是望向玻璃窗外。

自从他们把地下室换成阁楼以来,马可瓦尔多和他家人的生活质量就提高了很多。但是住在阁楼也有麻烦。比如说,天花板时常会漏水。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滴四五滴水,而且间隔非常有规律;马可瓦尔多呢,就在滴水的地方放上盆或平底锅。下雨的夜晚,大家都上床的时候,就能听到雨滴“叮当咚”地落下,这让人不寒而栗,好像风湿病发作的征兆。

然而那天晚上,每当马可瓦尔多从不安的睡眠中醒过来的时候,总是要竖起耳朵去寻找那“叮当咚”声,那就像是什么欢快的音乐。因为这说明雨还在下,还在继续滋养着那盆植物,虽然是细雨,但也没停过,雨水推着树液沿着细细的枝梗流下,把绿叶展成了帆。明天,我探出头去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又长高了!他这样想。

但是他再怎么想也没有想到,早上他推开窗子的时候,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植物已经把半面窗户都遮住了,叶子的数量至少翻了一倍,而且不再是沉沉地垂着,而是直直地绷在那里,锋利得像一把剑。马可瓦尔多紧紧地抱住花盆下了楼,把它捆在机动自行车后的架子上,赶向公司。

雨停了,但天气仍阴晴难定。马可瓦尔多还没下车,几粒雨珠子又掉了下来。既然这雨对它的好处这样大,我还是把它留在院子里。他这样想。

在仓库里,他不时地把鼻子凑到面对院子的窗前。但是他工作时分心,仓库主任可不大喜欢。“哎呀,你今天怎么搞的?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它又长高了!您也过来看看,维利杰莫先生!”马可瓦尔多向他打了个手势,几乎是低声说的,就好像这植物不该知道似的,“您看,它长得多好!是吧,是长高了吧?”

“嗯,是长高了不少。”头儿承认道。对马可瓦尔多来说,这已经算是公司为职工提供的乐事之一了。

星期六到了。这天的工作一点就结束了,工人们要星期一才回来。马可瓦尔多还想把这植物带在身边,但是已经不下雨,他也找不到借口了。不过,天并没有晴,滚滚的乌云依然四处散布。他去找头儿,他们的这个头儿呢,正好痴迷气象学,他桌子上方甚至挂着一个气压表。

“天气怎么样,维利杰莫先生?”

“不行,还是不行,”他说,“再说,虽然这边没下雨,但我住的那个区域正在下雨,我刚给我老婆打过电话。”

“那么,”马可瓦尔多赶紧建议道,“我把这植物带到下雨的地方去转一圈。”他说到做到,回去就把花盆捆在机动自行车后的架子上了。

于是,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马可瓦尔多是这么度过的:他带着身后的植物,骑着他的机动自行车四处奔波;他不时地观察天空,专门找那些看起来能下雨的云,他在大街小巷中穿行,直到碰上雨区为止。他不时地回头去看那植物,每次回头时都会发现植物又长高了一点。先是跟出租车一样高,接着是跟小卡车一样高,最后甚至跟电车一样高!叶子呢,也越来越宽了,从叶子上流下的雨珠落到他的雨衣帽檐上,就像在冲淋一样。

现在两只轮子上载着的已然是一棵树了,这棵树在城里奔走着,把警察、司机、行人都弄糊涂了。与此同时,天上的云循着风走过的路线跑,把雨吹到一个个小区里去,但很快就又弃之而去;行人们一个个地把手伸出伞外,接着把伞收起来;马可瓦尔多追着云,走过街道、马路和广场,他伏在车把手上,跟着开足马力的发动机颠簸着,浑身被裹得只剩下凸在外面的鼻子,他身后的植物追着雨的轨迹,就好像是云把雨往后面拽,而雨又被树叶缠住了,于是这一切都被同一股力量拖着跑:风、云、雨、植物、车轮。

星期一,马可瓦尔多空着手来到维利杰莫先生面前。

“植物呢?”仓库主任立马问道。

“在外边呢。您跟我来。”

“在哪儿?”维利杰莫问,“我没看见呀。”

“就在那儿!它长高了一些……”他指了指一棵有两层楼高的树。那植物不再是种在先前的花盆里了,而是被种在像桶一样的东西里,马可瓦尔多的机动自行车也没了,他不得不弄了辆机动小货车。

“那现在怎么办?”头儿生气了,“怎么把它弄到门厅里来?它连门都进不了!”

马可瓦尔多耸了耸肩。

“唯一的办法就是,”维利杰莫说,“把它还给苗圃,然后换一盆大小合适的植物来!”

马可瓦尔多又坐到车里。“我这就去。”

他又在城里的路上跑起来。那树用绿叶填满了道路中央。每到一个路口,他都会被担心他影响交通的警察拦下来。然后,马可瓦尔多就跟他们解释,自己为了把这桶植物从路上弄走,正在把它送往苗圃,于是警察放他继续赶路。但是他转啊转啊,总也下不了决心去走那条通往苗圃的路。要和自己成功拉扯大的小家伙分开,他实在不忍心:他这一生中,从这株植物里获得的成就感比从其他任何事中获得的成就感都要大。

于是,他继续在小路上、广场上、河边、桥上穿梭往返。现在它已经变成某种热带植物了,它不断蔓延,甚至盖过了他的头、他的肩、他的胳膊,直到让他完全消失在那片绿色之中。不管是在大雨倾盆砸下的时候,还是在雨珠越来越稀疏的时候,甚至是在雨完全停下来的时候,所有的树叶、树叶的柄,还有它的茎(茎已经细得不行了)一直都东摇西晃地,好像在哆嗦个不停。

雨停了。这时候太阳也快下山了。在路的尽头,在房子的空隙间,落下一种彩虹般朦胧的光线。那植物,在经历了被大雨拔起般那一番奋力迅猛的生长之后,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马可瓦尔多继续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甚至没有发现他身后的树叶一片片地从深绿色变成了黄色,一种金黄色。

马可瓦尔多没有发现,当他带着他的植物穿过全城的时候,树后慢慢地跟上了一条由机动自行车、汽车、自行车和年轻人组成的队伍,而且已经跟了好一阵儿,他们喊着:“猴面包树!猴面包树!”伴随着叶子一片片地变黄,他们就颇为欣赏地大叫着。当一片叶子从茎上脱落并飞走时,就会有好多只手伸出去抓那叶子。

起风了,金黄色的叶子一串串儿地、打着旋儿地被吹到空中飞走了。马可瓦尔多还以为身后的那棵树仍旧绿着、茂密着,突然,他转过身去,才发现树没了。那里只有一根细长的秆子,秆子上只留下一圈圈光秃秃的枝梗,茎的顶部还挂着最后一片黄树叶。因为街道上被那彩虹的光笼罩着,所以剩下的一切都好像是黑乎乎的:不管是人行道上的人,还是人行道两边房子的立面;就在这片黑乎乎的背景中,上百片亮闪闪的金色树叶在空中飞扬着;上百只红色、粉色的手从那片黑影中伸出来,要去抓那些树叶;金色的树叶却被风扬了起来,飞向那尽头的彩虹,同样扬起来的还有那些手和尖叫声;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下来,它从黄色变成了橘色,接着又变成了红色、紫色、蓝色、绿色,最后变回了黄色,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乌夜啼摘自译林出版社《马可瓦尔多》一书,陆 凡图) EfUTrMW7brF0nnLEcUYzb2x9nibUDifGdNbTbPXudrWSB0fXU0DivFnvH7GiTY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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