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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
本年度最后一天，来自南部海洋的暖湿气流持续发威，气温一路上升，打破了本地十二月末的最高气温纪录。栗子走在街上，体育西路的汹涌人潮裹挟着她，让她顿觉烦躁。现在是下午五点多，人们已经从写字楼里一拥而出。从现在起，有三天的时间可以摆脱那些没完没了的工作，但栗子的心情并不佳——身边的人越多，她越感到孤独。年末犹如一次漫长的告别，到了尾声，她被迫想到自己：她今年三十五岁，从明天起，如果不细算到月份，她就三十六岁了。这种想法让她倍感焦虑。
她不想随着人流向前走了，那种感觉很不好——仿佛她是被人群裹挟着前行的，而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女士，我们想邀请您做我们设备的体验嘉宾，我们会给您支付可观的报酬，请您了解一下，可好？”一个发传单的小伙子走过来说。
栗子左右看看，穿着这种灰白色工作服的人只有眼前这一个，他并没有对着人群广泛撒网。她心想：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吗？
“女士，您不必担忧，我们找您是因为智能终端向我们推荐了您。”小伙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向她点头微笑，微微鞠躬，“我们把智能终端连接到了商场门口的摄像头上，它会按照自己的方式从行人里挑选合适的人，我们也会尊重它的选择。”
栗子觉得这样的解释很牵强，但还有什么是比“报酬可观”这样的说法更具备诱惑力的呢？“你们是生产什么产品的呢？”她假装好奇地问道。
“家庭用品，”对方一下子放松下来，对她更加热情了，“各式各样的用品。我们是智能家居的系统生产商，因此，更加需要您的意见。”
“好吧，我跟你去看看。”
小伙子转身带路，满脸羞涩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是很能打动人的。
商场里是如此明亮，光线充足到让人看不清自己影子的地步。他们乘电梯到三楼，走过五家游戏用品店，小伙子站住，告诉她，店面到了。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栗子。栗子随小伙子来到里屋，发现里边的光线比较晦暗。小伙子按下一个按钮，地面上升起了一块类似床的长方体。
“这是一个综合性的传感系统，也就是邀请您参与体验的商品。”小伙子的声音在这样的光线中显得冷淡而平静，没有了此前的热情，“您躺上去就好，不用多做什么。体验的报酬是一千元，体验结束后就会支付给您。”
“什么都不用做还给那么多钱？”栗子感到难以置信。
“我们要记录您的感受和反应，这些数据对我们改进产品非常重要。请您放心，这些数据我们会保密的。”
小伙子调整灯光，光线变得更加幽暗。栗子觉得自己无路可退了，她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除了健康的身体，我还有什么值钱的信息吗？
栗子走上前去，躺在那个奇异的平台上，将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她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抚摩感回传给了身体，全身忽然升腾起一种奇异的酥麻感——来源不明，却又如此确凿。那不像电流通过的感觉，更像与一个生命体的接触。那究竟像什么呢？她闭上眼睛，恍惚间觉得那就像躺在爱人的怀抱里。她感到彻底的放松，肌肉开始失去控制，仿佛有一个隐形人钻进了她的体内，顺着她的神经给她做按摩。
“这是一款陪伴产品，它可以在你孤独的时候给你想要的感觉。”小伙子的声音很轻柔，跟之前的好像不大一样了，先前的羞涩不见了，“这款产品有很多种模式可供选择，比如说，睡眠模式、想象模式、回忆模式……”
“回忆模式？”她问。
“是的，回忆模式，它能够准确地探测并捕捉到沉淀在你海马体中的记忆信息。你只需要调到回忆模式，然后使劲回忆曾经的美好时光便可以了，它会自动找到你的兴奋点。”
回忆能被捕捉吗？她对此表示怀疑。她再次闭上眼睛。回忆模式？她有多久没有回忆了？小伙子的声音让她想起了那个曾经深爱她的男人，也许她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那是她交往时间最长的男朋友，他们在一起五年还是六年？距今已经七年还是八年了？她也深爱过他。他们曾那么相爱，最后又因为无数的生活琐事、观念差异而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决定分开，因为情感裂痕就像无法愈合的伤口，开始溃烂，但分开又带来了血肉割裂般的巨大痛苦，在他们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她很少回忆这些，在她的意识中，那是一段失败的关系，这个结论是注定的，因此其中的温情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被封存起来。她忽然感到痛苦，那是此刻的心感到的痛苦，是时间带来的痛苦，不妨说，是某种更加本质的、形而上的痛苦。她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前男友的脸和身体。终于，她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投入进去，她抑制不住地发出了叫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她可是躺在某个商店的平台上，有个陌生的小伙子正盯着她看呢！她感到很难堪，睁眼的同时立刻从台面上坐了起来，捂住自己的脸说：“太……太不好意思了，我做了什么？”
但是，小伙子一句话都没有说，依然站在不远处。她觉得特别奇怪，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说些什么呀。她忍不住抬头看他。她大吃一惊，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小伙子，而是……而是刚刚回忆中的前男友。栗子在心中尖叫起来：我在做梦吗？我还陷在刚才的回忆中没有出来吗？她急了，大声叫道：“够了！够了！快把这个该死的机器关掉！”
眼前的男人依然一言不发，他轻轻抬起胳膊，按下按钮，机器便停止了工作。她能感觉到那些说不清的信息流被切断了。她整个人冷静下来，再看看眼前的男人，还是前男友。“孙坚？”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个男人点点头，说：“栗子。”
面前的这个人原来是真实的，她感到一阵疯狂的情绪喷涌而出，但她极力保持镇定，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栗子，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孙坚望着她，微微一笑，关切地问道。
栗子心底的情绪升腾而起，整个人战栗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刚才带我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哪里了？”
“那个小伙子是我的店员，这家店是我开的，产品是我研发的。”孙坚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
栗子感到潮水般的恐惧从尾骨一直传到头顶，刚才的极度欢悦似乎完全是为此刻的恐惧准备的。她“噌”地站了起来，仿佛身体继续接触那个台面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你的意思是，你专门设了这样一个局来使我难堪吗？”她厉声问道。
“研发这样一个产品，我花费的资金和心血都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怎么可能是针对你的？你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些灵感。”孙坚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望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性格中的冷硬还是丝毫未变。他不接受含混的事物，他喜欢精确的、可以分析和推论的事物。其实一开始栗子正是被他的这种气质所吸引，他向她描绘了一个极度清晰的世界，让她觉得自己原来如坐井观天的青蛙一般。从宇宙的诞生到基本粒子的量子效应，从细胞的形成到意识之谜……她仿佛瞬间获得了本质性的领悟。尽管在他的精确描述中，世界反而显示出更多奇异的特征，但这正是她喜欢的。直到他们一起生活了若干年后，她才发现，她喜欢的这种奇异性，正是他深恶痛绝的，因为他的工作就是与奇异性做斗争。
“好，我知道了。”栗子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恢复平静。跟他发火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她领教过那令人感到绝望的缠斗。她尽量语气平和地问：“那我来这里，来这个店里，到底是你的阴谋，还是一次偶然？”
“不，这绝不是什么阴谋，但也不是偶然。我设置了针对你的面部视觉搜寻，是的，我一直在找你，但你也知道，我有你的电话号码，我要真想找你，不如直接打电话给你。我用这种方式找你，其实还真是有你说的偶然性。假使这样都能找到你，尤其是你还主动来体验了这款产品，那么我就会觉得这不是我刻意邀请你来的，而是某种缘分促使你来的。”
“科学主义和神秘主义真是邻居。”她用他喜欢的那些词语嘲弄道，“而你就是那个来回串门的人。”这句话当然不是她忽然想到的，而是她在和他分开之后慢慢悟到的。
“你还是那么会讽刺人，”孙坚笑了起来，“说的话还是那么富有哲理。”
她重新在那个平台上坐下。孙坚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与她隔了二十厘米的距离。他也放松了一些，说：“这台机器能够检测到你神经元的活动信息，锁定你正在回忆的点，进而引导你做进一步的回忆，许多潜意识中的记忆也能够被激活。这样一来，它就可以复原你的情感模型，让我可以更好地探究你的内在。”
“探究我还有什么意义吗？我们已经分手这么多年了！”她再次变得激动起来，但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情绪被点燃了，她喊道，“难道你没有再找其他女朋友吗？我可是找过很多个男朋友！”一种报复的快感弥漫她全身，原本她置身于完全尴尬的境地，现在忽而具备了某种想象中的主动权，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从泥潭中走出来，获得意想不到的长情告白了。
“我们分手后，我当然有过女朋友，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探究。这样说你明白吗？感情在我这里，也可以是一个研究客体。”当然，他们真的相爱过，他从不否认这一点，但她给他造成的伤害让他无法释怀。他不是想报复她，而是想探究那种伤害，就像探究细胞是如何聚合的，神经元又如何开始了思考。
栗子一时不说话了，当一个女人发现过去的男友还爱着自己，或者说还对自己抱着很大兴趣的时候，心里多少会浮升起温柔的眷念。
“我如果可以提取你的感受模式——严格来说，是你的神经丛反应模型——对我理解何谓爱情，意味着很多。”孙坚的声音低沉、语速缓慢，他显露出久违的柔情。
“比方说……”她竟然有些期待了。
“比方说，以后想你的时候，我就可以躺在这上面，让我们曾经的感觉完全融为一体，而不仅仅是单方面的。因为发生过的事情是属于双方的，那么借助这台机器，我们两个人可以重新使它变得完整。”
栗子凝视着孙坚，他过去有过这样柔情的时候吗？尽管不多，但肯定是有的，她忽视了多少次这样的时刻？她恍惚间有些感动，期待着这个男人继续对她说些什么。这个话题很温情，还可以继续，她愿意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和他好好聊聊这个话题。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还能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但这个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掏出小巧的手机，把一千块钱转到她的账户上，然后站起来，退后几步，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要干什么？难道是跟她想的一样，要去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吗？她也站起身来，等待着他的暗示。
“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栗子，我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早到来。”
“看到你实现了梦想，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她说。
“男孩子的幻想罢了。”他笑了笑。
“不是谁都这么幸运，可以坚持自己的梦想，并最终实现它。”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平台，想到以后孙坚会在那里探究她的记忆，她感到羞涩。
“谢谢，那就这样吧，如果你还想来这里体验，随时欢迎你。”他站直身子，露出职业性的笑容，像戴上了面具。
她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信息，便对他微笑了一下，说：“哦，不想再聊聊？这么多年了，发生了很多事情吧？”
“你知道……你知道的，对吧……”孙坚结巴了一下，说，“我爱的是曾经的你。所以对我来说，一旦和曾经的你分开，就再也不能相遇，因为我和那个你被时间越推越远。现在，我得到了你的回忆，它就像一座桥梁，让我能重新跟曾经的你说说话，这就已经足够了。现在如果继续聊下去，我们只会发现对方早已变成陌生人，这会大大影响我们的记忆。记忆其实不大可靠，会受到此时此刻情景的影响，我们会根据现在的需要去重新阐述记忆。所以，栗子，让我们保持一个纯粹的过去吧。”
走出商场的时候，栗子的知觉忽然变得迟钝、麻木，她憎恨这样的感觉。她觉得在生活中做一个弱者没什么可怕的，怕的是在感情中成为弱者，而且在那段关系中，自己还曾是强势的一方。在她看来，是自己先伤害了对方，对方这才报复了她。报复？她琢磨着，刚才的那一切似乎也谈不上是报复，报复是要让她付出代价，但她付出了什么？一段记忆的拷贝而已。对她来说，在本质上是没有任何付出的。她如果能像过去分手并忘记他那样，再忘记他一回，她的生活将和几小时前的没有任何不同。但刚才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好像意味着很多。她想象着他躺在那个奇妙的平台上，回忆着过去的她，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她觉得自己终究还是这场感情关系中的胜利者。虽然这种胜利非常虚无，但对此刻失落的她而言也算一种安慰。
突然起风了，凉气逼人，没等栗子走几步，便下雨了。这是北方的干冷空气和南部海洋的暖湿气流交融在了一起，气温跳水般往下掉。在冷雨中她扭头赶紧往回走，重新走进了商场。商场里灯火通明，她抬头，望向三楼，仿佛看见了孙坚的那家店，她的心中涌过一阵奇异的战栗。她很想再进去一次，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花满城摘自中信出版集团《野未来》一书，本刊节选，陆 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