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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

他想自己走进海水

杨素秋

假日里,西安市碑林区图书馆里出现了许多“小小志愿者”。乐乐八岁多,上三年级,是第二次来这里。乐乐的妈妈潘月告诉我,乐乐性格外向,只要是动手的活儿她都喜欢干。听朋友说图书馆在招募志愿者,潘月赶紧给孩子报了名。可是丈夫并不支持这件事,认为这对孩子“没什么用”。潘月坚持要来,尽管她们娘儿俩出门不容易,要换三次地铁,妈妈得靠女儿带路才能找到我们图书馆。

潘月的眼睛看起来和普通人的没有区别,但她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只能大致判断对方身体的轮廓。她还记得自己从前做家装设计师时绘制的设计稿,上面的线条工整干净、边缘清晰,当时并不觉得多么稀罕,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图景。她渴望自己的视野里还能出现细细的线条,哪怕只有片刻。

十岁时,潘月在山东日照的小渔村里和伙伴玩捉迷藏,发现自己夜里看不太清楚路,会摔倒。白天她测过视力,可以轻松辨识“E字表”底部的小字母,但她好几次在无意中踢翻了桌底的暖水瓶。她确实看不见那个暖水瓶,大人却不信,她觉得委屈,后来干脆不解释了。在医院做了检查之后,镇上的医生告诉她,她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夜盲和视野变窄只是最初的症状,二十岁后病症将越来越严重,直至失明。

她考进大学读设计专业,分外珍惜眼睛,喜爱观察事物的明暗与轮廓,素描成绩在班里排第一,在设计师岗位上很快成为团队领头人。仅仅是夜间出行不便,没关系,她早已摸索出解决办法:往空中看,如果空中哪边比较亮,那里对应的应该就是路,她可以自己行走。

后来,她因为家庭变故哭泣多日。自那以后,家具的轮廓在她眼中变得歪歪扭扭,公交车站站牌上的字更是扭曲到根本认不出来的地步。眼疾恶化的速度很快,首先侵犯视杆细胞,接着侵犯视锥细胞,一只眼睛彻底失明。从此她的世界急剧缩小,她被困在家中不能上班。

因为女儿在学校里表现得很调皮,潘月便想读些育儿书以更好地管教女儿,所以购买了音频课程,听了《窗边的小豆豆》和《正面管教》。可惜她在手机App里听到的育儿书是节选的,趁着女儿做志愿者的机会,她到图书馆来看看有没有设备能够从头到尾地念出这些书。在前台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她走进了我们的视障阅览室。

半年前为视障阅览室做预算时,我和宁馆长不太清楚盲人的具体需求,就去陕西省图书馆咨询。省图进门右转有一个带玻璃门的大房间,是视障阅览室。那里的盲人影院正播放着一种特殊碟片,在正常的对话和配乐之外还有一条声轨在讲解银幕画面:“远方出现一只棕熊,树上有鸟儿飞来飞去,树荫下的小孩睡着了……”

除了特殊碟片,工作人员又把其他便携视障设备摆在桌子上给我们看,它们的市面价格加起来要好几十万元。她询问我们的经费情况,推荐了最实用的几个:一键式智能阅读器、助视器和一体机。我和宁馆长将其一一记在采购清单里,希望这些设备将来真的有读者来用,不会被闲置。

我们开馆之后,潘月是第一个想要“听书”的读者。那一天,潘月特别激动。她不仅听了书,还在软件的辅助下成功使用电脑上网。这些事她好久没做了。她没有盲人朋友,没上过盲人学校,也不懂盲文。她是这几年才失明的,熟人圈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眼睛不好。她强烈地想要听书、想要上网,跟别人倾诉这些需求,但无人能帮她解决问题。这些久久盘踞在她心里的愿望,终于在那天实现了。

她兴奋地对我说:“你们一定要多宣传!不仅仅在图书馆宣传,还要通过别的渠道让更多盲人知道这些服务。想象一下,有多少盲人被困在家里,根本不知道这儿的设备可以帮我们读书、上网啊!”

杜斌站在钟楼南公交站等我,我一叫他的名字,他就准确地向我所在的方位走过来,步子大而稳,且不需要手杖。我拉着他的衣角,跟他说:“咱们现在是在往南走,差不多走一百米就到了。你能看到这个饭馆的大招牌吗?附近只有这家的招牌是大红色的,还有几个花灯笼。我们的图书馆就紧挨着这个饭馆。”他有一点儿模糊的光感,他说:“是的是的,走到这个饭馆跟前有红色的光感,比较明显,下次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我和杜斌是在前年认识的。他开了一家盲人按摩店,他的手法细腻准确,落手处恰是我的痛点。听说我是教文学的,他就和我聊起毕飞宇的《推拿》。他曾把这本小说推荐给盲人朋友,他们有一个小小的读书团体,常聚在一起讨论。有的盲人说毕飞宇写的盲人世界不完全准确,但杜斌说:“我们不能那样苛求作家,毕飞宇已经写得很细腻了。他是个明眼人,能把我们盲人的感受还原百分之八九十,很了不起。我读了好几遍,真是感动。”

杜斌说自己切土豆丝儿切得可好了,但母亲老怕他切着手,不让他切。他家里有拆迁款,经济上并不紧张。母亲觉得他经营店铺太累,劝他做点儿别的,或者歇着也行。他的哥哥身体健康,就不像他这么忙碌。杜斌说自己如果不忙碌起来,只是靠家产为生,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他还记得童年在盲校第一次摸到盲文书时,指肚上那种细微的感觉——那些小小的凸点和指尖碰触之后,立即变成一个个声音碎片,还带着声调,他马上就兴奋地读了出来。离开盲校之后,他很少再遇到盲文书,想获取知识只能靠听。

在很多事上,他都需要比我们普通人多做几遍。我惊讶于他店里卫生间的整洁程度,死角里也没有污渍。“这很简单,你们普通人打扫房间如果需要三十分钟,那我就花九十分钟来打扫。”他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擦卫生间地板,因为眼睛看不见,不确定哪里脏,他就把每个角落都擦一遍。我第一次来他店里就注意到,他取床单,转身,抖床单,铺床单的动作非常流畅,没有丝毫迟疑和试探。不看他的眼睛,你并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盲人。

他跟我说了好几次,他特别想念摸读盲文书的感觉。我说:“你每天都在听书啊,为什么还想摸书?”他说:“那太不一样了。听书,好像怀里被人塞了一堆东西;摸书,是自己主动走进去,就像走进海里,感受海水一点一点地漫过脚面,那感觉太美妙了。”

我带他走到视障阅览室,他最想摸的是《世界触觉地图》。一个个国家,以前只是在新闻播报里听见的名字,现在第一次在他的手底下呈现了距离,落实了形状。

“经度纬度”那一页,他摸得尤其久。他已经疑惑了三十年,究竟什么叫作“东经、西经、南纬、北纬”。他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圆圆的地球上有这么多条线,它们究竟是怎么交叉的?现在这些线条全都凸起来,在他的指肚上形成压痕,这些线条和从前头脑里的那些词语联系起来——“哦,原来如此!”可他还是不明白,什么是“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我让他把右手攥起来当太阳、左手攥起来当地球,然后我捉着他的手在空中移动,告诉他,什么是地球的自转轴和公转轨道,四季为什么交替。他慢慢地明白了。

这一天,整个盲文阅览室里只有他一个读者,他自己找了一本《世界通史》,想读出声就可以读出声。他用左手食指压住一行字母的最左端,大概是在确定行距,右手食指匀速向右移动,移到一行末尾时,他把左手食指挪到下一行左端并压住,右手食指迅速与左手食指碰一下,完成“接头”,确定没有串行,便继续摸读。“银河系又只是宇宙几百万个星系中的一个,本书将在以后的章节中回溯人类的经历……最早的生命,即原生的单细胞生物。尽管人们历来认为这种原始生命与非生物有着本质区别,但现在的科学家,已不再接受这种把生物和非生物截然分开的观点……”

就像他说的,这样的文字朗朗上口。浩瀚的宇宙和微末的单细胞生物,变成锥刺的凸点,被他一行一行地触摸,再转化成声音从他的口中“流”出来。我举着手机帮他录视频,突然有点儿难过。他微信头像的照片是在青岛照的,记录的是他难忘的一次体验——他背对镜头,面朝大海,海水漫过了他的小腿肚。他看不见大海,但是舍不得走,在海边站了好久。

我总觉得,他心里的大海,比我看见的更壮阔。

(云垂野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一书,刘 璇图) hRUGXfzpnDo38XjGR5a/BHbrK0eYb4XAKgTF0vg5bOySvNQ+VosrxfpAeg8Atp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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