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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稼轩是刺猬,东坡是狐狸

张小瓷

稼轩一生专力写词,词是他唯一的“洞窟”。稼轩与百科全书式的东坡,两个人呈现的面孔迥异:一个是刺猬型,一个是狐狸型。“狐狸知道很多事,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

狐狸型作家博学多才,他们不拘泥于严密的体系,追求百花齐放、参差多态,同时体察世事之复杂、多元,而不强求圆融统一之理,恰如狐狸遇事之灵活轻巧、机智多变。很显然,东坡是狐狸型大家,无论是其作品,还是人格,都具有狐狸的多重面貌。

刺猬型作家则专攻一学,绵厚精深,他们力图找出绝对的真理,并将之贯透于万物之理,恰如刺猬凡事均用一招以应之:竖起它那浑身的刺。无疑,稼轩是刺猬型作家的典范,他专攻词,舍弃其他文体,固守一道。而且,他的理想终生不变,“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个偏执到纯粹的人,一生锋芒毕露,不圆融,不妥协,像一把锋利的、时刻等待着出鞘的剑——“男儿到死心如铁”,他让我们看见:纯粹也很生猛。

当然,狐狸型作家和刺猬型作家各美其美。东坡这个绝顶聪明之人,几乎是中国历史上排名第一的文狐,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这只狐狸欣欣然,“处处用功,而又无所计较”,且常常处于一种左顾右盼的状态。他是扩散式的、多元化的,博采众长,在多个领域都闪闪发光,集许多“家”于一身,是真正的杂家。更气人的是,东坡的每项技艺几乎都是顶尖的,且很轻松就养成了。反过来,多样的技艺又化作东坡的“洞窟”,支持他、滋养他、拯救他。一个“洞窟”被关上了,他便遁入另一个“洞窟”,虽时时有险阻,但不至于山穷水尽,而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过,过于分散亦有缺陷。东坡因为天资太高、学问太富,下笔自然随心所欲,不屑于对细节做推敲,不耐烦做修改,讲究的是“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追求的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可是,随意为文也会导致粗疏之弊,大醇小疵,易滑入一种“喜新厌旧”与“东摸西碰”的状态。我们不妨试着发问:若东坡这一生只做最核心的那件事,他会达到怎样的高度?当他避无可避之时,会退守到哪一个“洞窟”呢?而这只成了精的文狐,会羡慕和敬佩刺猬们吗?

而这些问题,在稼轩这只刺猬身上或可获得解答。稼轩和东坡,恍若“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东坡是一个未完成的、无终点的“时间旅行者”,这只博学的狐狸自由地出入于不同的门类,顾盼生辉。稼轩呢,看起来是东坡的反面,偏执而纯粹,独树一帜。对稼轩来说,任何与信念无关的东西都没有意义,无论当下的处境多复杂,刺猬都会把所有的进退维谷,压缩为一条最基本的原则,而稼轩终生持有的、不曾动摇的中心,即恢复中原的大业。这个信念看起来很简单,却具有穿透性的力量,还有什么是比简单更深刻的呢?刺猬直达本质,所以忽略其他。

于是我们看到,东坡和稼轩的创作,呈现出两副迥异的面孔。东坡站在高处俯瞰人世,并超脱于困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稼轩则是有热眼、有热心,巨细靡遗又纵横捭阖,像极了一个徒手划船的人,从他奋力击打出的浪花中,我们看到“青山多妩媚”,以及“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渺远的人、舟以及青山、流水,渐渐弥漫成了远景,至于那拼命划船的人,却只能是“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故而稼轩这一生,没有一个可超脱的路径或“别处”,极少有轻盈的时刻。对他而言,拯救与超脱实则是一体的,在两者紧密相拥又猛烈抛掷的撕扯中,稼轩一生深陷痛苦,“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即便如此,依旧是“无人会,登临意”,这就是稼轩的无奈,是永恒的惆怅和悲哀。然而,刺猬稼轩的诚挚又在于此,他并不逃避这无奈,也不求超脱,而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悲慨与愤怒,很少迟暮哀歌,很少沧桑兴叹。同时,他能够直面挫折,并积极推进自己的实践。哪怕到了晚年,稼轩的词风依旧锋利,既不讲求圆融、顿悟、透彻之理,更不按年岁来定义,而是坚守一种姿态、一种样貌、一种存在方式,甚或是一种气质——不与世人弹同调。

这个想要当英雄而不成,不得已才写词的人,无惧于自己所受的限制,穷毕生之力与限制搏斗。直到迟暮,稼轩依旧有骨力,是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然而,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再无人来问呀:“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江 天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曾有天真少年时:宋朝词人风雅集》一书,本刊节选,曾 仪图) h1B9dSKgOeahoR0bJDzOl05EPZXJ5SgoqMF0f+joJahigbd9f5JappQRzTzRbR6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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