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最近常常深更半夜回家。夜深人静的城市,灯火灼灼,车稀人少,北京路、城站路、航空路,明明灭灭的红绿灯都好像比平时要有耐心,一直将我送到转回乡下的宝成路,右拐向北十余公里,树巷森森,漆黑如墨。
我特别喜欢在这条乡村公路上开车。水泥柏油的两车道油光水滑,像鲇鱼的肚皮,白杨密密匝匝,在路两边排开,树冠朝上交织在一起,向前簇拥成幽深绵长的树洞。下雨的时候,树叶会将白雨挡在外面,里面只剩下势头微弱的线雨,晴天可以由树影里看到点点星光,月亮有时候也会由树影间跳闪出来。当然,最好是刮风的晚上,每一棵白杨都是管风琴转世,成千上万棵白杨树被三四级以上的风摇响,那样的声势,就是万物以息相吹的天籁。深山里,松涛如同龙吟,我爱听;平原上,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也令人魂销。开近光灯行车,有一点像提灯笼打手电在树巷里走;打开远光灯,光柱就会像剑一样,将婆娑树丛穿透。因为是走了千百遍的回乡路,拐弯抹角都晓得,我提个灯笼也就够了。好几次,我都想将车灯全关掉,这样,就可以在星月的微光里赶路,好像魏家河的盲人点着拐杖走。
过了小澴河桥,再向前三四百米,会离开白杨树巷,左拐进入我们村的单行村道。好几次,我将车头在灰白狭窄的土路上摆正,就看见新月如钩,挂在前面乡塆的村树上,又堂皇,又寂寥,掩映着群星,好像在等我回来。萧萧白杨之外,其实并非茫茫荒草,路边的稻田里,一季稻萌蘖扬花,稻秧间青蛙打鼓、蟋蟀奏琴、小龙虾肥泥鳅啪啪弹水,村树中嘶嘶鸣蝉,好像村庄中的男女老少、鸡鸣狗吠消停下去之后,星月下草木长、鱼虫鸣,一个幽微的世界浮现出来,又神秘,又静谧,又熟悉,又陌生。有时候,我会在这幽微的声色里,关掉车灯,发呆很久。
这样的黑暗与寂静,是晚霞沉寂后,由宇宙与星辰运转,由田野与河水吞吐,由植物与动物分泌出来的。一户乡民家的灯亮了,一颗星星变暗了,一点萤火消失了,黑暗会不增不减。一只蝉加入合唱,土狗在村口吠叫,青蛙与蟋蟀将声音憋在嗓子里,寂静也会不增不减。不需要眼罩与窗帘,也没有挥之不去的白噪声,没有不停歇的工地与照明。这是动植物生长的黑夜,捕食、交配、产卵,分解出汁液,张开子宫与花房。
想起“阳明说”里谈到的“夜气”。王阳明的原话是:“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意思是人在深夜里静思默想,生出良知善念来,良知会一点点聚起来,成就澄明无私的自我。王阳明的说法,是由《孟子》里引申出来的,孟子讲齐国临淄城外牛山之上的树木,在雨露滋润之下日夜生长,却敌不过刀斧砍伐与牛羊啃食,变得光秃秃不像样子。两位圣人谈良心与良知,夜气只是隐喻。良知是心灵在静默中的反省自觉。夜气呢?它来自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生物神灵在黑暗与寂静中的反照吧。
文艺作品里,凡·高的画是有夜气的,肖邦的夜曲有,阿炳的《二泉映月》也有。小说里面,沈从文的《边城》有。翠翠有天晚上梦见了虎耳草,第二天她对爷爷讲:“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这是她甜蜜而苦楚的爱情之夜。我最近尤其爱看汪曾祺的《羊舍的夜晚》,觉得它是一本特别有“夜气”的集子。小吕背着铁锹,坐在小石桥边的糖槭树上看水,“一村子里的人现在都睡了。露水下来了,到处都是一片滋润的,浓郁的青草的气味、庄稼的气味,夜气真凉爽。小吕在心里想:我在看水……过了一会,不知为什么,又在心里想道:真好!而且说出声来了”。是的,真好。我看着汪曾祺的句子、黄永玉的插画,心里也想,嘴里也说。
我重新点火,将车开过小学、村口的塘陂,小心翼翼地拐进村巷里,路边荆条、益母草、艾蒿、野雏菊与构树枝拂过车身,宝伟家的狗由门廊里冲出来,颇负责任地狂吠了两声,转身回去继续睡。将车停在我家门前,掏出钥匙,借着手机的微光打开门。铺床,汲井,烧水,洗澡,心里又安定又愉快。关闭手机,将头放在荞麦枕头上,外面是历历星月下的黑夜,真实不虚,我知道会有一个黑甜的梦乡在前面等着我,之后,会是鸡鸣如阵,鸟叫如沸,玫瑰红的曙色映上窗户,我会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阳明先生又讲:“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对,回乡村,默存,夜气生,则羲皇上人出。
(潘光贤摘自四川人民出版社《云梦泽唉》一书,陈 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