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西尔维斯特·汉森唯一一次来看托尼·布龙的时候,他尚有三年刑期。他服刑两年来,还是头一遭有人来探监,也算是新鲜事了。
托尼·布龙坐在探视窗的一侧等来访者开口。眼前,是个干瘪的老人。他看了看坐在桌子末端的看守,抱歉似的笑了笑,才又转过头来看托尼。
“我叫西尔维斯特·汉森。”老人瞟了托尼一眼,仿佛希望这名字能在托尼那儿唤起点儿什么,“你父亲和我在老家时是好朋友。”老人平滑的嗓音让托尼不禁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个老家伙的告诫来。
“好的。”托尼说。他猜不出这个老笨蛋安的是什么心,甚至有点儿后悔自己竟同意见他。
“我找了你父亲好久。可惜,等我找到时,已经太迟了。”他朝托尼笑了笑,“墓挺好,就是少块碑。所以,我给立了一块。”他注视着托尼,“你不反对吧?”
“不,我不反对。”托尼咕哝道。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你在这儿。”汉森说,“走太远的路我吃不消。今天,医生本不想让我来,但我说一定得来。我想再见见老朋友的儿子。”
托尼烦躁起来:“我怎么这么倒霉……”
汉森举起一只手,说:“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犯错以后我们该怎么做。”托尼感到哭笑不得。这老家伙好像准备要对他进行说教了。
“你出来后,想来找我吗?”汉森问道,“也许,我能帮你一二。”
“我会的。”托尼回答,然后起身。“我得走了,但我会记得你的,”托尼在门口转过身朝老人挥了挥手,“后会有期。”那天的整个下午,每每想起老人,托尼都忍不住想笑。这帮人都一样,都喜欢在别人无权反驳的时候指手画脚。
一周后,托尼收到一封信。信里虽是些闲话,但写满了忠告。此后,每月都会有一封信寄来,信里还夹带着几张钞票。
从信的字里行间,托尼发现,汉森在世上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女管家照看日常。另外,从一些只言片语中,他推断出老人在银行有笔可观的存款。他十年前就退休了。
离服刑期满还剩三个月的时候,托尼突然有了个主意。他把信拿到德尔·索格斯面前,问:“看看,能不能仿?”
索格斯笑道:“当然。分我多少?我出去的唯一可能,就是被抬出去。”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道,”托尼说,“说不定,我能搞条路子让你翻过这道墙。”
索格斯用手指摸了摸信,说:“要是我还妄想……”
托尼打断他:“事若成了,我就会轻松捞到一大笔钱。要没成,你又有什么损失?”
索格斯定了定神,说:“我干!”
“这才像话。”托尼说,“我要一份遗嘱,手写的那种,懂吗?老家伙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挂掉,根本没空请律师。”
“你能未卜先知?”索格斯反唇相讥。
“日期留着别填。活儿要干得漂亮。”
索格斯哼了一声:“别对我颐指气使。快说,你想让汉森写什么。”
“说他要把自己的一切财物留给托尼·布龙——他的老朋友奥托·布龙的儿子。”
刑满释放的前一天,托尼从索格斯那里拿到了遗嘱:“你写上今天的日期,就像那晚我告诉你的那样。”
索格斯咧嘴笑道:“这个不在场证明不错吧?写遗嘱的那天你还在服刑呢。”
“保险之道,”托尼拍了拍信封,“不止一种。”
老式门环上挂着一个花环,托尼不得不把它拨到一边才能敲门。门内传出一个疲惫的声音:“进。”
托尼推开门,看见汉森坐在走廊右边起居室的安乐椅上,正对着一段通向楼上的楼梯。
“托尼,”汉森伸出一只手,指着身边的一把椅子说,“坐。”托尼走了过去,发现老人的皮肤又干又皱。
“我答应过,刑满释放后来看你。”托尼说完,搓了搓双手。
“你来了很好。”汉森回答,“我想给你拿些点心,可惜没有力气。”
“没关系。”托尼说,他觉得老人的这句话让两个人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你来是有事求我,对吧?”老人捋了一下胡须。
托尼点点头:“我想重新开始,也许可以做个小买卖——”他停下等着。如果老人愿意给他一大笔钱,那可是天上掉馅饼,他就用不着那份遗嘱了。
“我摸过你的底细,托尼。你坏透了。你爸爸早早就被你气死了。”托尼试图插话时,汉森伸出手来示意他安静,“我不想对你说教。每个人都会犯错,但犯过错以后,或许我们会后悔。”他审视着托尼。
“我想我也是有悔意的,”托尼说,“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正琢磨这事呢。”汉森说,“那我给你一份工作。农场的活儿,很辛苦,报酬也不高,但至少会让你衣食无忧。男人多干活是好事。”
托尼点点头。与老家伙多说无益。他不得不继续推进先前的计划了,而且越快完事越好。
“听起来不错。”托尼说,“我今晚能在这儿留宿吗?我还没来得及找落脚的地方。”
“没问题。卧室在楼上。”
这话正合托尼的心意,而且和他的计划严丝合缝。他站起身,说:“我去车站取包。”托尼走向汉森,并伸出手。在老人伸手之际,托尼抡起左拳击打老人的下巴。
这拳并不算太重,但足以将老人打倒在地。托尼本就不想出重拳——因为不想留下老人遭到袭击的证据。
托尼将孱弱的老人搬到楼梯口。他把汉森放在地板上,用手托着汉森的脑袋,就像托着一只篮球,然后将它摔在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头颅碎裂的声音,让托尼想到西瓜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没有法医他也能判断出老迈的汉森死了。托尼抱起尸体走到楼梯的一半处,放下尸体,随后让尸体滚下楼梯。他看着尸体缓慢地滚落,直到在楼梯口停下。
等警察发现老人时,情节将再明显不过。汉森上楼睡觉,结果脚下一滑,甚至,老人可能感到过一阵眩晕。若警察在汉森的下颌看到一道伤口,他们只会认为那是老人滚下楼梯时下颌撞到台阶所致。
托尼从信封里抖出遗嘱,用手帕捏着塞进汉森的口袋。他从前门离开,手插在兜里,快活地吹起口哨。前方,仿佛有无限的光明正等着他。
托尼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才去汉森家造访。手触到门环的那一刻,他注意到花环不见了。出来开门的人身穿便服,但托尼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警察身份。
“有事吗?”
“我找西尔维斯特·汉森先生。”托尼回答。警官示意他进屋。他跟随警官来到起居室。
“你找汉森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私事。”
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徽章,说:“我是惠特警长,负责凶杀案的调查。”
“噢,”托尼说,“汉森先生让我——呃——有空来看他。我是托尼·布龙。”他试着让声音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惊讶,“出什么事了吗?”
惠特警长站着,背朝壁炉,说:“汉森先生死了。”
“死了?!”托尼伸手去拉椅子,猛然记起那是汉森生前坐的那把,想换却来不及了。
“你认识汉森很久了吗?”惠特漫不经心地问道。
“只见过一次,”托尼答道,“但他给我写过很多封信。”他坐了下来,“我昨天刚从州监狱出来。”
“假释?”惠特问。
“是刑满释放。”托尼说,“汉森先生曾去监狱看了我一次——他是我父亲老家的一位朋友。”
“你觉得,如果你来找他,他可能会帮你?”惠特问。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托尼回答,“老人到底怎么了?”
“看样子是他爬楼梯时摔下来了。”
“真不幸!”托尼咕哝道。
“我们在老人的口袋里找到一份遗嘱。”惠特警长端详起托尼的指甲,“老人把一切都留给你了。”
“啊!”托尼站起身来,“这可是大事。”
“奇怪的是,”警长继续说,“他的律师告诉我,一周前,他起草过一份遗嘱,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一家孤儿院。”
“孤儿们运气不好,”托尼说,“但我很幸运。”
“你说你在服刑期间收到过老人的来信?”
“没错,”托尼把手伸进胸兜,“这是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大约是在三周前。”
警长看了看信,把它折叠好装进自己的口袋。托尼本想抗议,但又改了主意:“我想,汉森先生的律师一定会联系我的。”说完,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走廊那边挪了挪。
“遗嘱的笔迹模仿得挺像的,”警官说,“连日期都能证明你不在场。”
托尼盯着警长,问:“你什么意思?”
“托尼,这份遗嘱是你自己写的,还是你让狱友帮忙伪造的?”
“听着,警官,随你怎么说,”托尼咆哮道,“我服刑期满,你抓不到我的把柄!”
“托尼,难道你不知道老人病了,只能睡在楼下的书房里吗?他的医生告诉我,老人现在吃喝拉撒都在一楼,他不可能爬楼梯。”
“你不要冤枉人,警官。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惠特警长走近托尼:“我敢打赌,你甚至不知道老人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托尼笑道:“这么说,那些信也是我凭空捏造的?再说,这跟他会不会写字有什么关系?”
“遗嘱,托尼,跟遗嘱有关系。看来你忘记遗嘱是手写的了。”
“胡说!”托尼急了。
“汉森先生的女管家为他代写一切文字。”
托尼舒了一口气:“这或许是她代写的遗嘱。”
“不过汉森还得自己签名。”
托尼耸了耸肩:“那么,我猜,这意味着孤儿们运气不好。想必汉森后来又有了新想法,改变了遗嘱。”
“这也说不通,托尼。女管家从没写过这份遗嘱。”
“可你刚才还说——”
惠特伤感地摇摇头:“昨天你来时没看见门上的花环吗?”
“我昨天没来过这儿——”托尼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花环是老人为女管家挂的,托尼。她是在你伪造的这份遗嘱所写日期的两天前去世的。”
托尼忽然想到索格斯。索格斯的预言似乎成真了,他将会被抬出去——唯一不同的是,就目前的情形看,自己要抢在索格斯的前头了。
(怀 沙摘自《译林》2023年第6期,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