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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斌
临沂大学教师邢斌因为体验送外卖一个月在网络上走红。公众的强烈反响里,有对外卖员等劳动者的关注,也有对知识分子期待的投射。
而对邢斌自己来说,这更多的是一场“自我教育”。长年生活在象牙塔内,他想从封闭、自负和优越感中突围。
2022年12月,老家一个亲戚到邢斌家中拜访,闲谈间说起干农活不赚钱,在乡镇打零工又碰上疫情,生活难以为继。送走亲戚后,邢斌对着自己正在读的《托尔斯泰传》陷入思考:真有那么难吗?自己是否了解真正的生活?亲戚在为生存劳碌担忧,自己却在读托尔斯泰,这样的区隔刺痛了邢斌。
他决定体验送外卖,并很快注册成为众包骑手。相比专送骑手,众包骑手属于兼职,每单收入较低,也不容易抢到好单,但好处是自由,工作时间由自己决定。花9000元买了一辆摩托车后,邢斌上路了。
工作日,邢斌早起跑两个小时外卖,晚饭后再跑到夜里一两点。不久学校放了寒假,他就从早跑到晚。刚开始不熟悉路线和规则,找不到餐厅、找不到顾客的楼栋、外卖送到后却忘了立即点送达……这些新手常碰到的状况邢斌都经历过。他善于思考,很快总结出一些窍门:在小餐馆众多的区域找目的地,不去看店名,看编号会更快;经常去的小区,他每天默背楼号编排次序。
但最终支撑这份工作的,还是超额付出的体力,尤其在严寒的12月。邢斌平均每天骑摩托超过200公里、行走3万多步、爬楼100多层。
十来天后,妻子聂真有意见了。她觉得丈夫干得太卖力,晚上经常她睡醒一觉,他才裹着一身冷气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人都皱巴了”。邢斌已经47岁,4年前还得过急性心肌梗死,聂真担心他的身体。“我坚持干完一个月。”邢斌向妻子承诺。
跑到第20天,邢斌上升到众包骑手的最高级别。市区的小区和周边乡镇的路线他都记牢了,不需要看导航。他看得更真切的,是作为外卖员面对的世态人情。“没有人拿正眼看送外卖的,商家、顾客,尤其是保安。”去那些卖简易炒饭、炒粉的摊位取餐时,“老板(对骑手)像赶苍蝇”。有时订单快超时了,邢斌请老板快一些出餐,老板把炒勺重重一磕,投来一个不满的眼神。
邢斌住在高档小区,路人经过时拍张照都会引来保安的盘问。见邢斌每天半夜骑着摩托车,身上满是尘泥,保安不让他进门。直到邢斌刷脸进入小区,保安跟着他到自家楼下,看着他上了楼,才相信他真的是业主,称赞他:“你送外卖能在这儿买得起房,是个人物。”
干满一个月,邢斌没再坚持,由此引发的思考却没有停止。在东夷书院的一场分享会上,他讲了很多:送外卖的劳动强度、骑手的困境、“内卷”、繁重而单调的工作对人的磨损、知识分子的信息茧房……
“苦难的过度和缺失,对于人生都是不利的。”为分享会做总结时,东夷书院创办人、邢斌的朋友王兆军说。而邢斌主动找苦吃的举动在他看来,就像俄罗斯文学里写的“勇敢地把醋和胆汁喝下去,用来验证自己的味觉”。
邢斌送外卖时手上磨出的茧
“有想法,不安分”,是家人和学生对邢斌的一致评价。
“你们想吃东西就吃东西,想喝水就喝水,觉得我讲得没意思,想走随时可以走。觉得外面景色好,可以去赏景,课堂是来去自由的。”毕业7年后,学生王迪还记得邢斌在第一节课上说过的话。
学生们不仅没有走,还有不少人会争抢前排的座位。课堂上,邢斌常常讲出那些迷人的名字:鲁迅为之呐喊一生的“诚”,阿城笔下的棋王王一生,萧红与呼兰河,以及他最喜欢的那些诗歌与诗人……
20年过去了,他不申报职称,也几乎没有申请过课题,自动远离高校的晋级阶梯。
聂真很不理解丈夫。“可以不去争名利,但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参加评选呢?”
对邢斌来说,文学一直是他重要的精神追求。初中时,一位老师激发了他对写作的兴趣。上了大学,他对自己的专业不太上心,倒是遍读彼时当红的作家苏童、王蒙、莫言的作品,在地摊上淘到过一本诗歌合集,他最喜欢其中的北岛,后来又迷上海明威。读研后终于“登堂入室”,一位同学告诉他,文学没有标准答案,关键在于多读多思考。邢斌极受启发,开始每天泡在图书馆,立誓要读完所有的文学典籍。
读研的后两年,邢斌和几个同学到北京、武汉、南京等地四处游历,和各地的写作者、艺术家谈天喝酒。他们向诗人孙文波请教怎么写长诗,和聚居在圆明园附近的画家们聚会,还见到了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邢斌送外卖的工作记录
诗歌、青春、友谊,那些黄金般的日子,让文学在邢斌心中始终占据着一方纯粹之地。
当老师后,邢斌将精力放在发掘有天赋的学生一事上。他成立诗社,组织有兴趣的学生写诗、运营公众号,经常带他们一起吃饭,讨论文学。
近几年,邢斌感到,学生们学习的积极性不如以往,师生间也显得疏离。
邢斌仍然热爱教学,但他想要的意义和价值,似乎还需要到别处去寻求补充。
大约两年前,邢斌结识了王兆军。王兆军是编辑、作家,退休后从北京回到家乡临沂,创办了东夷书院。书院长期举办免费讲座,为公众讲解东西方文学经典。
邢斌和时常往来的几位诗人、艺术家朋友都成为东夷书院的常客。投契的小群体带给邢斌安慰,然而时间久了,他却隐隐感到象牙塔中的某种空泛。某位遥远的知名诗人发生点什么事,大家会讨论上几个月,其实“没有多大意义”。他也发现,有的诗人朋友过了多年安逸优裕的生活后,诗写得油滑了,字里行间不复过去的雄健。“刚开始流出来的是血,后来是血水,最后就是水。”
2019年,邢斌打篮球时突发急性心肌梗死,心脏一度停止了跳动,住院一个月身体才恢复。出院后回家休养,他“开始觉得生命是有限的,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即使准备不充分,也要做一点事情了,“否则我最终可能以一个半成品的方式结束人生”。
这次濒死经历为他带来了行动力。
送外卖的一个月里,邢斌遇到过很多每天不停奔跑,却深感无力的人。
一天半夜,邢斌在涑河边等餐,有位老人坐在他旁边。邢斌看他须发皆白,问他哪年生人。对方说,今年66岁(虚岁)。“这么大岁数还送外卖?”“挣个烟酒钱,跑着玩,不给孩子添负担。”“平均一个月能落多少?”“两三千块,除了租房、吃喝,年底还能给孙子留万把块钱。”
外卖平台对骑手有年龄限制,老人其实已经超龄了,是借用侄子的身份证注册的。
还有一次,也是一起等餐,邢斌和一位年轻骑手搭上了话。“我问他,现如今干啥活最苦?他说,送外卖最苦,快递中心搞分拣也苦,搬家搬货也苦,扛地板砖上楼也苦。我问他,比在老家种地苦吗?他说,当然比种地苦了,可种地不来钱。我问他,这几样比干建筑活儿苦吗?他说,当然比干建筑活儿苦了,可建筑工半年有活儿,半年没活儿,干到年底工头还有可能跑了,钱都拿不到。”
在此之前,邢斌并不了解这些劳动者的境遇。他自幼家境不错,现在夫妻俩又都是教师,收入稳定,生活一直算得上富足。“觉得自己生活在茧房里,对具体鲜活的生活已经缺乏感知能力,这样下去,思想会慢慢迟钝、老化甚至萎缩。”
刚开始送外卖的几天,邢斌收入不多。除了在网上看攻略,他想到找老骑手请教。一天跑完午高峰,他看见一个40来岁的骑手在背风口抽烟,邢斌就过去给对方递了支烟。老骑手问了问情况后告诉他,要么跑核心商圈,其他单不接;要么跑长距离的单。邢斌骑的是摩托车,能起速,就别抢路上的小单。邢斌按照老骑手的指点,先围绕核心商圈跑,把附近小区跑熟了,级别刷上去了,才开始跑长距离。
除了艰辛,邢斌也感受到骑手们的互助精神和智慧。一次在烧烤摊等餐,几个骑手议论起某小区不好进,不敢接单。有个小伙子本来坐得远远的,这时主动凑过来分享经验:“别走北门,走西门,那里的两个保安好说话。”
专送骑手必须跑够时间才能下班。邢斌听说,有时马上下班了,系统会派来好几个单,骑手只好延长工作时间。他问专送骑手怎么应对,骑手们告诉他,可以提前几分钟躲到大桥下,那里没有信号,收不到派单。
一个月下来,除了3天有事停工,邢斌每天工作超过10个小时,有时达到16个小时,收入约7000元。他计算过,平均每单收入约3.5元。扣除每天3元保险费和25元油费,净赚6000余元。
他经历了申诉、罚款,被不满的顾客推搡责骂,越来越融入这个职业身份。想吃一碗18元的面,一想到得送好几单外卖,邢斌没舍得;一次,因为配送过程中的一点波折,顾客拒绝接收餐品,这意味着邢斌只能自己出钱买下那份100多元的外卖。他再三解释无果,感到很愤怒:“大冷天的,跑一天也挣不了那么多钱。”
“要体验,就要把自己设定成一个没有退路的人。”尽可能剥离原来的身份带来的心理承托,邢斌想扎实地完成这场“自我教育”。
10月中旬,邢斌在家接待了临沂市人民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他们计划开展公益诉讼,保护劳动者权益,特地来找邢斌讨论。
邢斌拿出厚厚的一沓资料,有对外卖行业等新业态职业保险的调查,也有国外类似情况劳动者维权的案例分析,都是他近期搜寻、整理的。结合亲身体验,他向检察院工作人员建议,可以考虑从“距离计算”和“倒计时”这两个细节入手,看能否推动平台采取更合理的计算方式。
体验送外卖后,更大的世界向邢斌敞开了,不够光鲜,但更真实,藏着无数他从前没有看到的褶皱。他想到很多人,自己的同学、表妹,他们生存在即将枯竭的煤矿、荒凉的东北厂区、镇上勉力维持的美容店。“以前想起他们觉得很熟悉,现在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他们。”他为自己从前的无知和自负感到羞愧,想更多地去感受“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间”,最好还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青岛市崂山区总工会想邀请邢斌参加快递外卖行业从业人员劳动权益座谈会,给临沂大学发了公函;最高人民检察院也联系他,请他参加相关会议,说会发公函到临沂大学。但邢斌出于一些原因没能参会。
面对这件事带来的种种影响,他回顾:从前做了很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教学、写作,没想到一件偶然的小事引起了巨大的回响。“既然这个偶然已经爆发了,我也有责任尽我所能往前推动,能推动一厘米就推动一厘米,能推动一分米就推动一分米。”
聂真和亲近的朋友为他感到担心,怕他会丢掉工作,邢斌则认为“无所谓”,他不畏惧失业。实在不行,“干体力活儿也可以”。
邢斌开始翻译、整理各国关于外卖快递业的法律法规和公司运营方案,参加媒体活动,联系人大代表,希望能发起议案、推动立法,明确平台企业和基层劳动者之间是劳动关系,使劳动者的权益得到保障。“如果推动一点,社会能往前一点,哪怕肉眼看不到它动,但我推了。”
聂真还是理解了丈夫。她说,如果邢斌真的决定去做更多的事,自己就“给他托好底”。邢斌打算今年寒假去体验做快递分拣工作,但担心自己在临沂被人认出来。聂真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浙江找活儿干。
多年前,学生陈鹏给邢斌写过一封信,倾诉自己的彷徨失措。邢斌在回信里写道:“非议再多,勇者依旧走自己认定的正道……踏着荆棘杀出一条血路,才能把我们常常被世俗诱惑的内心拯救。”
现在,邢斌冲破了安稳的生活圈、以往的优越与清高,以及对世界的狭窄认知。这天他骑着摩托车上街,看见前方有一位疾驰的外卖骑手,邢斌一脚油门,轻盈地追上了他。
(晋 尔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