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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诗的证言

熊德启

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乏味了?洪童喝上两杯酒时,会如此问自己。洪童退休不久,儿子也终于结婚。儿子家在两条街之外,在北京这广袤的地域上仅隔这点距离的他们完全可算作邻居。儿子洪军小时候还算乖巧,长大了越发有自己的主意。洪童的妻子病逝后再无人在他们之间调停,父子关系的外壳一点点碎裂。

独居本就容易把自己暴露在寂寞里,何况还是一个刚刚结束社会征途的男人。洪童开始酗酒。洪军和老婆商量,给父亲找点事情做吧,或许会好一些。他打听了一个月才找到一件合适的事。洪童接到电话,被“请”去做“重要”的工作。一晃眼,五年过去了。

这天,洪童在下班的路上看见黄叶已在风中飞舞,透亮的橙色天空下,远处的西山熠熠生辉。他想起杜牧的诗:“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他又调转自行车的车头,回到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口,洪童遇见一个老头儿,他正探头探脑地往屋里望。

“你这里可是《走进平房》编辑部?”老头儿小声问。

老头儿少说也有七十岁,矮小、精瘦,暗沉的皮肤上插着灰白的须发,与皱纹一起交织在颅顶,看起来并不曾被生活优待。他谨慎的笑容里散发出善意,手里捏着一份报纸——正是上个月月底印发的那期《走进平房》。

平房,指平房乡。这名字并不洋气,许多人都想不到它竟然隶属于北京市朝阳区。免费发放给居民的社区报《走进平房》是乡里搞文化建设的非营利工程,印数有限。大部分人对于这样的报纸视而不见,仅有的读者就是那些被写在报纸上的乡领导。

洪童是老平房乡人,退休前在市里一份国字号大报做编辑。洪童不知道这份工作竟然是儿子找的,还一直以为是自己美名在外,一退休竟遭到“哄抢”。

“我叫鲁大,是你们的读者。”老头儿咧嘴露出一排又黄又乱的牙齿。

第一次在此处遇上自称“读者”的人,洪童有些意外。老头儿看上去有些眼熟,洪童终于想起他是谁了——儿子小区里看门的大爷,叫鲁大。

“洪编辑,我说看你有点眼熟,真是有缘分。”鲁大一边握着洪童的手,一边兴奋地扫视着,他苍老的脸上露出并不常见的笑容。这种真挚演不出来,洪童竟有些感动。

“鲁师傅,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洪童索性直接发问。

“洪编辑,我喜欢‘诗词角’这个栏目,每期都认真看。”鲁大铺开手里皱巴巴的报纸,指着上面一个角落。

洪童很意外。“诗词角”所占版面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是《走进平房》所有内容里最不起眼的部分——不过是为了凑版面而存在的栏目。他原本对诗并没有特别的感情,但他认为诗虽然篇幅不长,却可以让这份干瘪无味的报纸多出几分水润。这是整张报纸里唯一完全属于洪童的空间。自己花了心思的事情,被人喜欢,洪童还是有些得意的。

“洪编辑,我是个诗人。”鲁大紧盯着洪童,洪童知道了他今天来的目的。

“我就住在那个小区的宿舍,也算是咱们平房乡的住户。我写了诗,您看能在‘诗词角’刊发不?”鲁大终于小声问了出来。

从前在大报纸做编辑,求洪童发稿的人络绎不绝。可自从来了《走进平房》,鲁大还是第一个来求他的诗人。他没想到连看门的大爷也如此附庸风雅。

“好,我看看。”洪童说。

鲁大连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洪童,“新船的诗”几个字被歪歪扭扭地写在第一页,想必是鲁大的手笔。

“鲁师傅,这样啊: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先把你这个本子带回去,你留个电话,我回去看看再和你联系?”

“不介意的,洪编辑!哪回您过来看娃娃的时候再给我就行,我等您的回话!”鲁大激动地一再道谢,临走时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来放在洪童的桌子上,那动作僵硬而局促,如同做贼一般。

晚上,洪童在家煮饺子。他打开“新船的诗”,耐着性子读起来。他本以为鲁大的诗要不就是毫无深度的老年生活记录,要不就是调皮机巧的打油诗,没想到读了两首还真有些模样。其中一首叫《咏乡》,别具风味,透出一股灵动与活力、一股对生命和生活的热忱。对一个如此生活的老头子来说,颇为难得。

鲁大这几首诗勾起了洪童的心瘾,他去衣柜里拿出一瓶背着儿子、儿媳藏起来的“小牛二”,就着饺子自斟自酌。

第二天,洪童准时到了办公室,要为这一期《走进平房》做最后的排版、校对。“诗词角”里的内容依旧是那首《长安秋望》。洪童其实从未真的想过要把鲁大的诗发出来,《走进平房》好歹也是政府牵头的社区报,自己好歹也曾经有这样那样的头衔,鲁大不过是个看门的……

第三天午休时,洪童骑车到儿子住的小区,打算把本子还给鲁大。可当他走到小区门口时忽然做了另一个决定。

“洪编辑!我的诗你可看了?”鲁大看见洪童过来,兴奋极了。

“鲁师傅,借一步说话?”洪童忽然客气起来,这语气给了鲁大希望,他笑嘻嘻地把洪童领到自己的值班室。

“鲁师傅,您的诗我看了,实话说啊,确实比较稚嫩。”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洪童,不管对方说什么都连连点头。“但是,鲁师傅,您也算是我们平房乡的一员,我们是支持老百姓搞创作的,所以……还有商量的余地。”洪童小心地说着。“您看那边,”洪童指向小区外的街道旁,“那个地方常年停着一辆白车,尾号0803,是我儿子的车。”鲁大顺着洪童的手指看去,路边是空的,车应该是被开去上班了,但他逐渐明白了这一场谈话的走向。

“咱们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地面车位一直比较紧张。”洪童伸手拍了拍鲁大的肩膀,“我儿子搬过来得比较晚,一直解决不了车位的问题……”

“对了,我不抽烟。”洪童拿出鲁大给他的烟,塞给鲁大。

“洪编辑,我只管看大门,车位不归我管……”鲁大憋了半晌,憋出这么一句。

“这个我知道。鲁师傅,大家都一样,我上面也还有领导呢,我们彼此都再想想办法。您说呢?”

“那我想想办法,洪编辑。”鲁大的眼神有些黯淡。

洪童把本子放在值班室的桌上,轻轻拍了鲁大一下,然后出门,没敢直视鲁大的眼睛。

“洪编辑!”鲁大忽然追了过来,“可有哪一首是您觉得还好的?”

“有一首还不错,叫《我仅有的忧愁》!”

“好的!谢谢洪编辑!”鲁大笑起来,很满意地回去了。

你没有淋过旧时的雨/你没有抚过龟裂的大地/没有一棵草浸泡过你的鲜血/没有一条鱼见证过你的飘零/他们是这样说的/你还不够忧愁啊/你还有些空洞啊/你不过是在安逸的阳光下做着华而不实的梦啊/他们是这样说的/他们是对的/我无力反驳他们的话语/这是我仅有的忧愁

——《我仅有的忧愁》鲁新船

又出了几期《走进平房》,已经是深冬。洪童来找儿子时依然会和鲁大打招呼,鲁大也热情地招手,但谁也没再提过诗或车位的事情。

谁知,就在一个中午,洪童正在办公室里吃着外卖,鲁大打来了电话。

“洪编辑,车位的事情我给你搞定了!”鲁大兴奋地说。

“鲁师傅,您的诗要不再给我看看,下一期报纸马上要定稿了……”洪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些慌乱。

“洪编辑,如果发表,有没有可能在‘鲁新船’前面加上‘诗人’两个字?”

“没问题!车位的事情我下班就来办。”洪童一口答应,心满意足。

可惜,到了下午,洪童大好的心情烟消云散。

首先,洪童给儿子打了电话:“你今天早点回来,车位的事情给你办妥了。”洪童一副发号施令的做派。可洪军却说——车位一年多以前就已经租下来了,前段时间又续租了一年。这可把洪童说蒙了,自己明明记得车位的事情从未解决,自己还专门去找过物业好几趟,难道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吗?或许只因为他的心里始终觉得儿子这个车位是需要他来解决的。

接着,洪童接到乡里宣传部小刘的电话:“洪老师,您中午提交的这一版,诗人鲁新船是谁啊?”

“就是咱们乡里的一个诗人,怎么着?”

“我上网查了,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您也知道最近很多媒体都吃过亏,发一个也不知道是谁写的稿子,万一这人再出了问题,您明白吧?您也知道,咱们这报纸虽然不算什么大报,但毕竟也算乡里的门面,要不您再想想……”

“不用想了,我已经决定了。”洪童打断了他。

“洪老师,其实吧……这事情是老陈说的,一个没听说过的人,还用什么‘旧时的雨’……”小刘讪讪地说。

老陈一直对自己这个“领导”的位置非常看重。洪童一听是他,心想这事情是扭转不过来了,应付几句便挂了电话。洪童随便找了首唐诗替换掉鲁大的诗,排了版又发送了一遍。

“鲁师傅,您什么时候休息?我请您吃个饭。”傍晚时分,洪童满脸堆笑,透过值班室的窗户看着鲁大。

“大冷天的,暖暖身子!”洪童做主点了两瓶二锅头,鲁大推辞不过,只好接过一瓶。洪童就着酒,把能说的抱歉话全说了一遍。

“鲁师傅,车位是怎么找到的?”洪童问鲁大。

“我就是和物业张姐说了实话。”鲁大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根本就不费力气。

鲁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到洪童面前。“但是,我必须和您坦白,洪编辑,我对您没有讲实话。”洪童盯着鲁大,回想他到底哪里骗了自己。

“鲁新船其实是我孙子。”鲁大说,“我儿子早些年和他老婆出门打工,再没回来。我就这一个娃娃。最后听说他们在北京,我来找他们,可是没找到。家里也没存多少钱,鲁新船的奶奶在家带他,我出来工作挣钱。新船今年二十多岁了,没读过啥好学校。人家都出去打工,可他就喜欢写诗,他硬说自己是个诗人。我们也不懂他写得好不好,但是在我们那儿,写诗不赚钱,还会被人笑……他写完就发个短信给我,我就记下来,想着万一哪天有机会让懂文化的人指点一下。”

鲁大拿出手机来给洪童看,果然密密麻麻全是鲁新船发来的诗。洪童终于明白,为什么鲁大的诗里总带着与他年龄不太匹配的、微妙的感觉。

“我之前给好多报纸和杂志寄过信,都没有发表。这次想试试在《走进平房》上能不能发表。万一发表了,我把报纸带回去,村里人一看,诗人鲁新船在报纸上发表了诗,那就算得到认证了。”说到这里,鲁大的语气明显有些兴奋。

“但是新船不是我们平房乡的住户,我担心因此不让发表,所以才没对您讲实话。”

“唉,鲁师傅,《走进平房》就是个社区报,没什么人看。我可以想办法推荐给……”洪童本想再承诺些什么,却停下来了,因为觉得此刻的自己并不具备承诺的能力。

“不要紧,乡级报纸在我们那儿已经很好了。您这儿发的都是大诗人的诗,新船没有名气,也确实够不上。没事的,洪编辑,您喜欢他的那首诗,我和他说了,我们平房乡的大编辑洪童都说他写得好。他很高兴,真的,您不必在意。”鲁大又安慰起洪童来。

“洪编辑,诗发不出就算了,车位您还是可以拿去的,都是为了孩子,没关系的。”鲁大“坦白”后似乎释然了,语调也轻盈起来。

“您小孩是做哪样的?”鲁大见洪童不说话,便问他。

“我儿子他……做生意。”洪童迟疑了几秒,最后还是说了个笼统的答案。

“做生意好啊,怪不得能在我们小区买……”

“他是卖红豆饼的。”洪童忽然打断了鲁大。

洪军大学学设计,原本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这公司并不好进,不少项目都是修桥、修路,收入相当可观。而就在洪军混出点名堂时,忽然一声不响地辞了职,说要去卖红豆饼。“我就是个做设计的,而且我酒精过敏,但不喝酒真的没办法干,我受不了。”大好前程毁于一旦,洪童自然气愤无比,从此和儿子产生嫌隙。

“娃娃卖的红豆饼,好吃不?”

洪童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仔细品尝过。儿子过来看他时总会带一些,但他吃起来总是夹杂着愤懑,红豆饼什么味道反而忘记了。“也就那么回事,太甜。”洪童说。

此时,鲁大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便递给洪童。“您看,又写来一首。”这是一首现代诗,叫《最后一个鼓掌的人》。

洪童醉醺醺地漫步在熟悉的小路上。他反复回想着鲁新船的诗,他不知道最后一个为鲁新船鼓掌的人到底是不是他那不知踪迹的父母,但他知道,第一个为鲁新船鼓掌的人,一定是鲁大。

《走进平房》已编排到春节前最后一期,洪童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晒着冬日暖阳。

“洪老师,老陈说区里打电话过来,上面有人点名表扬我们平房乡的诗人鲁新船,要把他作为百姓文化建设的典型!洪老师,这鲁新船和您什么关系啊?”小刘打电话来,小声而谨慎地说着。

“没什么关系,我是他的粉丝。”洪童轻描淡写地说。

洪童挂了电话。电脑屏幕上,是他早已准备好的一整版内容:“我仅有的忧愁——青年诗人鲁新船。”

这一整版里包括了对“平房乡居民”鲁大的亲属——诗人鲁新船的介绍,还有洪童精选出来的鲁新船的六首诗。另外,洪童还找了些老朋友为鲁新船的诗写了评论。右上角有一张鲁新船的照片。照片里的鲁新船拿着笔记本站在村外的河边,露出青涩的笑容。

洪童确信这一期《走进平房》和以往的都不同。他想象着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孩,正把这份报纸展示给身边的人们,骄傲地说:“我早跟你们说了,我是一个诗人。”

与此同时,洪军回了微信,说“好”。这是回应洪童上午发给他的信息:“明天去印刷厂,要送点你的红豆饼给他们,我晚上来拿,多装几张你的卡片,包漂亮点。”诚如洪军所说,爸爸是个骄傲的人。洪童没办法这么快地改变自己,像鲁大一样,成为第一个鼓掌的人。但他不要当最后一个鼓掌的人。

当我的名字要从这里走到那里/你们又在哪里/当我的歌要被远方的人唱起/你们是否会看见那一座熟悉的老山/回荡在旋律里/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看见我的诗句/你们是否会一样有兴奋的感应/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为我鼓掌/我愿意等待人群散去/我要看在最后的/最后的角落里/最后一个为我鼓掌的人/会不会是你/如果真的是你/会不会就是你爱我的证据

——《最后一个鼓掌的人》诗人鲁新船

(梁衍军摘自北京时代华文书局《七个不算太暗的夜晚》一书,本刊节选,李小光图) fCFKlw3LOgQ7kJy9R5xWbyUEKhMPKeW/cUbPPmbyUpzZ3H/GZy5aPTGX1rDRe6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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