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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辜不鼾

于坚

那时候单位出差,都是两个人或三个人合住一间,有时候还要睡通铺,十来个人睡一张很长的床,屁股对着屁股,头挨着头。大家都习惯了,因为那时候旅馆很少,大家也很少出差。出差是相当光荣的事,得表现好,小跑、胁肩谄笑,这些动作都要熟练。一个单位的人,彼此熟悉。穿什么颜色的短裤,什么型号的内衣,男同志彼此知道,女同志彼此也了解。谁打呼噜,大家也是知道的。出差在外,谁和那个打呼噜的同志住一个房间,这是一个难题,领队随意搭配,大家不服,就私下抽签决定。有一次,轮到我和老辜同住一个房间。老辜是斯文之辈,皮肤白净,戴着眼镜,是一级科员。经常看见他坐在桌子前面,歪着脑袋拨弄算盘,有人进去报账,他就抬头笑笑,无论对谁,都是那副笑脸,像个不谙世故的青年,其实他已经四十六岁了。他不是讨嫌之人。有人背后说他醒着是人,睡着了是鬼,他打的呼噜太可怕了。我没和他同住过,不以为然。

他拎起帆布包,表示很高兴与我同住。“我是倒头就睡的,放心吧。”我们住双人间,一前一后进了房间。他的帆布包里装着毛巾、肥皂、钢笔、笔记本、学习材料。开了一天会,时间不早了,他去走廊上搞个人卫生(那时候旅馆里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厕所是公共的。每个房间里有一个搪瓷脸盆,供旅客去走廊上的水池那里取水洗脸,热水则用篾子套着的热水瓶装着,排一排放在旁边,可以自取)。他做这一套动作非常认真:先擦脸,在毛巾上抹些胰子(一种土黄色肥皂),取下眼镜,把鼻头、眼眶、脖子擦个遍,还清洗了鼻孔。然后他将剩水端回房间,坐在床沿上,褪去有点发硬的袜子,将那双白生生的瘦脚放进脸盆里浸泡,搓洗,最后用毛巾擦干水迹。他的袜子没有味道,令人放心。当他脱了衣服,穿着短裤和汗衫钻进被窝去的时候,我觉得这么干净纯洁的人,怎么会打呼噜呢?那个传言有点恶意。

熄灯之后,房间安静,黑暗像外祖母一样怀抱着一切。那时候是20世纪70年代末,世界很原始,汽车少得就像山冈上的马鹿,月亮、花朵都是安静的。

可我还没有睡着,他就开始响起声来,像一台收音机自动打开了,肆无忌惮地播放、调试各种波段,这个波段放一节,那个波段放一节。先是一种像哮喘发作一样的、由隧道穿越而来的风声,越来越近,却突然停住,又高起八度,变成了一种野生动物嘶哑着嗓子的哀嚎。然后,“某某电台现在播报新闻”,不是说话,他发出了那个神秘波段永不散去的噪音。各种旋律此起彼伏,被五花大绑押在案板上的公猪的嘶叫声,黑胶唱片上托出的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命运交响曲》,踢门声、拷打声、撕啮声、叫唤声,小夜曲、咏叹调,声音时而高,时而低,时而如哨子,时而如闷雷,时而如狮子,时而如泥石流,时而如狼嚎,时而如乌啼,时而刺耳,时而悦耳,时而愤怒、暴戾,疯癫癫的,毫无理性,时而又轻快如阵雨,如春天的小溪,这种转折真是神来之笔,下一段要播放什么,完全自由任性,出乎意料,令我啧啧称奇。

我躺在他旁边的单人床上,用被子捂着头,这被子臭烘烘的。那部交响乐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试图找出一个旋律,然后顺着这个旋律入睡,但根本就找不到。他就是一个大巫师,正在施法招魂,喃喃自语,享受着胡说八道的自由,每段调子都不同凡响,都是独创。我被他的鼾声吸引了,干脆起来披上衣服坐着听。我担心他口渴,还把水倒在搪瓷缸子里,捧着他的头让他喝了几口。他睁开眼睛,说了声“谢谢”,表情就像正在指挥一场五小时交响曲的大指挥家,卡拉扬或梅塔。他用手揩了揩嘴角,然后一头倒下,坠回梦中,继续他的鼾声。我开了灯,看着他睡,他的睡相相当可爱,像山羊,翘着黑亮的胡须,又像一头黑猪,竖着寒毛在大海边尖叫着奔跑。我觉得独自欣赏这样的交响曲未免太自私了,就走出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敲门,邀请同事们一起来听。他们都没有睡着,这支交响曲早已穿墙越壁,进入其他房间,只是不在现场,在隔壁听就像一把迷迷糊糊的电锯,把每个人的耳朵都锯得七零八落。每个人都烦躁不安,无法入睡。我说,还睡什么睡啊,带上耳朵去我房间听吧。大家就穿着短裤汗衫到我房间里来了。女同事们也睡不着,也想过来,她们说,我们穿上衣服就来。反正醒着也没事,走,去把这个声音灭了!

大家坐在我的床上,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把他剩下的水都喝光了。他笑眯眯地躺着,与白日里那个谨小慎微的他判若两人。我们蹲在地上,幸福而深情地围着他,就像坐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第一排。现在他的鼾声已经进入化境,有人把会议上用的录音机搬来,按下了录音按钮。

天快亮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义愤填膺,抓住我们中间的一个——那位体重九十公斤的张副科长,三两下就扭下了他的头,鼾声培植起来的力量可真大,他的力气大得仿若一头棕熊。老张像犀牛那样惨叫了几声,然后“扑通”,像堵墙一样倒在地上,头颅滚到一边。他舔舔手掌上的血,直到它们干干净净。然后取下他自己的头,安在张副科长的身子上,居然严丝合缝,看上去就是他自己。他爬起来回到床上躺下,拉拉被窝角,裹严身子,继续打起鼾来。我们依依不舍,围着他一直听到天亮,才各自回房间,争取在八点的会议开始前能够入睡两个小时。但是谁也睡不着,大家精神焕发,神采飞扬,都在房间里等着会议开始。

他终于悄无声息,安静了十分钟,醒了,躺在被窝里,天真无邪地眨巴着眼睛,像个刚刚生下来的婴儿。老张还躺在他的鞋子旁边,他穿好鞋子,一双那时流行的帆布面胶鞋,将他自己的尸体踢开些,走了出去。在餐厅里,我悄悄地告诉他:“你打了一夜呼噜,还杀了老张,搞得我一夜都睡不着。”“是吗?我从来不打呼噜,我老婆说的,我更不可能杀人了!我和他无冤无仇,杀他干什么?何况他还是个科长呢,我敢吗?”也对,我就请同事将录音机抱来,向餐厅服务员借来插线板,插上插头,立刻放给他听。整个餐厅都惊动了,其他单位的人都扭头朝我们这边看。听见了吗?这都是你打鼾的声音!这是老张临死前的惨叫声!他矢口否认:“是我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见过?是哪个乐团?这不是我!我怎么配有这种声音哪!你听嘛,你听嘛!我的声音是这种,你是栽赃陷害。这不是我的声音!”我很气愤,就把昨晚出席这场音乐会的那几位听众都叫来。他们纷纷放下碗筷,走过来做证:“就是你的鼾声嘛,就是嘛!”

他低头拌着一碗阳春面,往里面加点胡椒,把瓶子放正。“别冤枉我。”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八位决心已下,一定要让这件事水落石出。我们想到一个办法,当着他的面模仿他的鼾声。我说:“预备——起!”我们即刻就进入白日梦状态,八个人模仿一个人的鼾声,相当于一支乐队了。大家都是来开会的,开会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会议上听到的声音原原本本、惟妙惟肖、逼真地带回去,半点折扣都不能打。我们都是开会的老手,模仿从一只麦克风里传出来的声音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模仿鼾声有点困难,这家伙自己就是一支交响乐队,鼾声相当即兴,完全没有主旋律。一个人根本无法穷尽他的声部,但我们是八个人,一个人至少可以担任两个声部,还绰绰有余。就是从齿缝里溢出来的小爆破音我们也没有放过,应该说与录音机录下的一致,甚至比它更加完美。

他睡了七个小时,我们就模仿了七个小时,从他入睡到他醒来。我们取消了当天的会议专门来对付他,一定要让他坦白交代打鼾的“罪行”。七个小时后,我们完成了这场堪称“伟大”的模仿,无一遗漏,准确到位。他一言不发,坐在中间喝着茶,自己给自己续水,聚精会神地闭着眼睛,就像在做一个新的梦,时不时发出一两下鼾声,没有夜里那么肆无忌惮,他还是知道这是在“开会”。

我们筋疲力尽,七个小时后才发现他对自己的鼾声有一种天然免疫力,在听自己的鼾声这方面,他是一个绝对的聋人。他耳朵内部安装有一块特殊的消音器,他自己的鼾声一碰到那里,即刻变成安静无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没有。曲终之际,他只说了一个字,用的是英语:“No!”他一副不想再和傻子们多说一句的样子,拿起他开会专用的搪瓷缸子站起来走了。

开会的时候他总是坐最后一排。发言时声音很小,如蚊子般,主持人叫他大声点,他伸伸舌头,声音还是大不起来。后来我们开始怀疑自己听错了。也许是我们自己的一个梦,我们不过是集体梦见他打鼾并杀了一个人。这个案件无法被证实,因为老张那天早上也在餐厅里,边啃馒头边看文件。

我们背地里给老辜取了个绰号,辜不鼾。他从来不知道说的就是他,有时候我们在办公室议论辜不鼾,他听见了,拿着搪瓷缸子走来,吹吹从缸子里冒出的热气:“说的是谁?我们单位没这个人嘛!”大家语塞,策略是不接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自从那次出差以后,我再也没和他在一个房间里住过。单位体谅同志们的苦衷,日后轮到他出差时,都是安排他一个人一个房间。那时,这是一个相当了不得的待遇,即便领导出差,也是两个人一个房间,旅馆根本就没有单间这一说。

我和他一道退休。中年以后我就失去了开会的资格,这种机会本来也不多。而他开会一直开到退休,两张床的房间,他一个人住,这是我们单位的一个小秘密。

(沛 林摘自《山花》2023年第9期,王 青图) 9/VlLl+DOFRQ8fDX2vtkSOYC5hv7f5TefNbCfzspnrqQQp6n3gLfdds1vbqJg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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