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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提侦探小说了。不是因为我写了一部侦探小说,我就是一名优秀的侦探。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位靠写侦探小说谋生的作家来当警察都绰绰有余。”科尔比说。
警察局局长萨克斯走向办公桌,拉开抽屉,拿出一沓活页档案,问:“你想试试吗?”科尔比问:“噢,这是什么?”
“这是最近发生的一起谋杀案。”警察局局长坐下,开始翻阅文件,“你最好来看看这个。这张图显示了案发地乃至整个镇子的布局。这很重要。”
科尔比看着文件,略带埋怨地说:“你就不能给我一张房间的平面图,用叉形符号标出尸体的位置吗?”
“案发现场所在的那间房并不是很重要,但你要的话我还是给你吧。这是发现尸体的卧室;这是客厅,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那里被人下了药。”
科尔比接过平面图,说:“又是下药。我开始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了。”
“我说一下大致情况。伊斯顿是辖区内的一个乡间小镇。案发地在一间名叫浪树的小平房,平房前后都有花园。平房和小镇之间共有六栋别墅,多数装修精美,面积也不小。那个周日的下午,有四个人在平房里。房主诺里斯·盖伊现已死亡,他上了年纪,十分吝啬,病恹恹的。总而言之,他是个脾气暴躁、很难相处的人。这对他的侄女菲丽达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挑战。菲丽达不到三十岁,很有能力,非常漂亮,还是曲棍球队队长。她一个人打理这个家,照顾她的叔叔。菲丽达的弟弟道格拉斯是个急性子,是一见面就会嚷嚷的那种人。他住在伦敦,是个赛车测试员。一般在周日,他会火急火燎地赶来吃顿中饭,再风风火火地离开。但我说不准他这么做是出于对他姐姐的关爱,还是为了和有钱的叔叔维持好关系。”
“他们知道自己的叔叔很有钱吗?”
“我觉得他们应该知道。就算诺里斯活得这么拧巴,也一定会有些积蓄。第四个出现的人物是马克·罗伊尔。他三十多岁,是法语和德语学者,平时翻译一些书。我认识他很久了,人很靠谱。我说了这么多,因为他是案子里最重要的证人。”
“所以,你不会让我把他塑造成凶手吧?”
“这取决于你,你来判断。就我而言,我不怀疑他。还有,镇上有一家甜品店,人们在早上都会去那里喝咖啡。几周之前,罗伊尔和菲丽达撞到了——没错,就是两个人撞到一起了,就在甜品店门外。他捡起菲丽达掉落的钱包,并向她道歉。他们在那里喝了杯咖啡,聊起天来。这一切水到渠成,他们看上去很是登对。第二天早上他们又一起喝了咖啡,之后也是这样。”
“双方当时都是单身?”
“是,也不是。女方戴着订婚戒指,品质相当不错,但是未婚夫在战场上失踪,之后被认定为阵亡——这消息让罗伊尔松了口气。菲丽达应该也注意到罗伊尔在打量她的戒指。男方看起来真的坠入爱河了,于是,某个周日他就去平房吃中饭了。”
“他去请求叔叔的同意?”
“算不上吧。菲丽达只是想让他见见她弟弟,或者想让她弟弟见见他。他们三个在餐厅共进午餐,诺里斯病恹恹地待在他的卧室兼起居室里,看着窗外的前花园。吃完饭后,他们就去了客厅。去端咖啡的时候,菲丽达让弟弟生一下壁炉的火。道格拉斯弄好之后一直焦躁地来回踱步,不停地看表;罗伊尔坐在壁炉右边的单人沙发上。菲丽达端着咖啡回来,把托盘放在罗伊尔单人沙发后面的桌子上,说:‘倒一下咖啡,道格拉斯。我要去看一看叔叔的情况。奶油是为罗伊尔先生特别制作的。’很明显,这应该是他们在咖啡店聊天时的‘梗’。当然,这不是真的奶油,只是一层奶皮,仅够一个人吃。这些细节非常重要。”
“我明白了。是谁下的药?在什么里面下的药?”
“你问到点子上了。道格拉斯倒了三杯咖啡,在自己和菲丽达的咖啡里加了糖,拉了一张凳子到罗伊尔旁边,将第三杯咖啡、奶壶和糖罐子放在上面。罗伊尔加了糖,轻轻地倒出奶油,让奶油浮在咖啡表面,然后把咖啡放在一旁,等糖溶化。这应该是他自己的小习惯。道格拉斯一口气喝完了他的咖啡,把杯子放回托盘。在菲丽达返回客厅时,他说:‘非常抱歉,老姐,我必须走了。’菲丽达觉得他应该和叔叔打个招呼,于是道格拉斯去了诺里斯的房间,几分钟之后就出来了。这是罗伊尔的证词。门是开着的,所以罗伊尔和菲丽达是看着道格拉斯进出诺里斯的房间的。他回来时,菲丽达略带紧张地看着他,或者说罗伊尔觉得她有点儿紧张。她问:‘叔叔还好吗?’道格拉斯说:‘没什么问题。他比较抗拒肢体接触,所以我没有碰他。’他们一起出去,送道格拉斯上车,看着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往小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个嫌疑人离场了。”科尔比说,“抑或凶手另有其人?”
“你听我说完。罗伊尔和菲丽达回到客厅。现在我来读一下罗伊尔从这儿开始的证词。”他取出几页纸,开始读。科尔比躺回椅子,听着罗伊尔的证词,想象着当时的场景。
“我坐在单人沙发上,她坐在长沙发上,沙发以合适的角度放在壁炉另一侧。她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长沙发后的小桌子上,接着我们开始谈论她的弟弟。过了一会儿,她说:‘噢,亲爱的,我真的感觉很累,我太失礼了。’我说:‘没关系!把脚跷起来,只要你舒服就行。’她照做了。我喝完咖啡,她当时在给我讲故事,我努力听着,但不知为什么,我睁不开眼睛。为了不让她发现,我装作火光过于刺眼,举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突然,我意识到她不说话了。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看到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手垂至地面,火光在她的戒指上闪烁。她可能死了。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我知道我们俩都被下药了,但就是无法将眼睛从戒指上的那颗巨大的红宝石上移开。它越来越大,直至填满整个房间,将我吞没……
我醒来时闻到焦味,隐约想到了早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不在家里的床上。菲丽达的一只鞋掉在地上,我猜可能有火星迸溅到鞋子上,可能是皮革在缓缓地闷燃。我尝试叫醒她,但她还是没有反应。我去了诺里斯先生的房间,想找他医生的电话,但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报了警,当时才五点。”
萨克斯把证词放回文件夹,科尔比睁开了眼睛。
“非常生动的画面。但细节是不是过多了?当然,你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现在,咱们来聊一聊尸体。”
“一把匕首刺穿了诺里斯的心脏,不过凶器已经无处寻觅。一小时后菲丽达才恢复了知觉,能够提供证词。她的证词和罗伊尔的证词有交叉之处,证实了罗伊尔没有说谎。当然,我们也检测了所有和咖啡有关的东西,发现两杯咖啡中有麻醉剂成分,而第三杯咖啡、咖啡壶、奶壶和糖罐子里面都没有。”
“唯一有机会在杯子里动手脚的就是道格拉斯,至少根据罗伊尔的证词是这样的。”
“没错,杯子是唯一可能用于下药的容器。”
“所以,你派了全警局的人去逮捕道格拉斯?”
“并没有。”
“你惊到我了。我觉得你手下的警察会迫不及待地过去抓人。”
“然而他们并没有,因为道格拉斯已经被捕了。他因危险驾驶在镇上被拦下,还发脾气,打昏了好几个警察,现在已经被关起来了。”
“这可便宜你了。”
“我也觉得。但是,你猜怎么着,我们搜了他的身,搜了他的车,没有找到凶器!”
“道格拉斯可以把凶器扔在任何地方。”
“扔在哪儿了?什么时候扔的?还记得我说的吗,其他两个人看着他飙车回镇子,没几分钟他就落入警察手里了。我们还搜了房间和窗户外的花园,搜了路两边所有的前花园,就是找不到那把匕首。科尔比你想想,假设道格拉斯开车离开时把匕首藏在外套里,为什么要立刻扔掉凶器?在咖啡里下药至少为他争取了几小时的时间,他为什么不跑到几百英里之外随便找一个池塘或一条河把凶器扔掉?那样谁也找不到。而且,他身负命案,难道他不应该很小心,避免落到警察手上?”
“我同意你的观点。”
“所以,该下结论了。我百分之百确定道格拉斯在咖啡里下了药,但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杀了自己叔叔的。我也完全相信罗伊尔是一个非常诚实、绝对可信的目击证人,但这就意味着菲丽达也不可能是凶手。如果,你能编一个故事来解释这一切,我就相信你是一个优秀的作家。”
“亲爱的萨克斯,我现在就能给你一个版本的故事。菲丽达在吃完中饭去看她叔叔时刺杀了他。接着,她把匕首藏在后花园,那里你们完全没有检查,之后她再把匕首处理掉。为了给她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道格拉斯给他们俩都下了药,而且提供证词说菲丽达离开后,叔叔诺里斯还活着。为了掩饰,他故意让自己被捕。如果你们逮捕他的时间晚了两小时,那即便没有从他身上搜到凶器,情况也依然对他不利。这就是由两个遗产受赠人主导的合谋杀人。”
“我的老天,科尔比,”萨克斯盯着他说,“我觉得你说的就是真相。”
“我也觉得,但我不喜欢这个版本的故事。我还没有充分发挥创造力,再说,从凶手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安排也不周密。不对,这说不通,肯定是哪里搞错了。你给我那个房间的布局图还有罗伊尔的证词,我晚上睡觉前好好研究一下,明早告诉你真相。”
第二天,两个人继续分析案情。
“怎么样?你想到真相了吗?”
“嗯,想到了。曲棍球队队长独自完成了这一切,还想将她弟弟送上绞刑架。如此一来,她便能独吞遗产。”
“绝对不可能!”
“她就是希望你这么想。”
“你的意思是,因为喜欢菲丽达,罗伊尔编了一个故事来保护她?”
“这和罗伊尔有什么关系?罗伊尔是完美的目击证人。这就是菲丽达在甜品店外撞到他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菲丽达故意和罗伊尔相遇?”
“你想想,他完全符合菲丽达所需的标准:品德良好,善于观察,还喜欢慢慢享用他的咖啡。”
“她怎么可能提前知道罗伊尔喝咖啡的速度很慢?而且这有什么用?”
“这有什么不可能?她在之前的多个早晨仔细观察过了。现在,容我为你一一道来。”
“这不过是你编的故事罢了。”萨克斯的微笑恰到好处,让他自己随时可以放声大笑或凝神谛听。
“在我编的故事里,”科尔比无比坚定,“很可能会有一个愚蠢透顶的警察局局长,这一点我还没想好。我这就开始讲了。麻醉剂在奶油里。事情都如罗伊尔所说的那样,他和菲丽达坐在壁炉旁;道格拉斯,这个证明叔叔活着的证人撞上了警察,这恰恰是菲丽达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这个计划需要她先喝咖啡,于是她就先喝了。她假装感觉很困,把脚跷了起来。就在罗伊尔彻底昏迷时,菲丽达起来,以运动员的矫健身手刺死了病恹恹的叔叔。她早已在后花园里准备好一个隐蔽的坑来放匕首,现在匕首肯定还在里面。她洗净奶壶,倒入无任何添加的奶油,这个她肯定早就准备好了。然后,她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放入麻醉剂,搅匀后喝掉。她又躺在沙发上,这次是真的失去了意识,之后她就一直睡在那里。后来,罗伊尔醒了。剧终。”
“我的老天爷,你真的神了,”萨克斯惊讶极了,“事情可能就是这样!”
“如果作家科尔比有一件事可以自卖自夸的话,那就是他的笔法符合现实逻辑。一切都解释得通。”
“但我们并不能判定它为案件的真相。这只是一个故事。”萨克斯说,“或者,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对了,你说罗伊尔的证词有问题。哪里有问题?”
“我从深夜一点半就迫不及待要给出答案了。你的警察到达现场时,菲丽达双脚对着壁炉,躺在沙发上。在我的想象中,我几乎能闻到皮鞋燃烧的味道。在罗伊尔的脑海中,这个味道让他想起了早餐。但是在罗伊尔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订婚戒指上的红宝石,她的手搭在沙发边上。只有沙发在壁炉的右边,她的脚靠近炉火,鞋子才可能着火。但是,我随意扫了一眼房间的平面图之后,头脑中就一直想着沙发在左边。”
“它确实在左侧。”
“没错。这就意味着她在两点半神志不清地躺着的时候,头朝壁炉;在五点的时候,同样神志不清,脚却朝着壁炉。”
“我的天哪!”
“嗯哼,就是这样。”
“我马上打电话。”萨克斯起身说道。
“打电话可能没什么用,”科尔比说,“但你至少可以挖开后花园。你可以暗示一下罗伊尔,或者给他一本法语小说让他翻译,总之,让他别再想这个姑娘了。他和菲丽达在一起不会幸福,她太暴力了。我觉得她玩的不是曲棍球,而是某种野蛮人的游戏。”
(浮生若梦摘自《译林》2023年第5期,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