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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记事起,老家屋后的岑山上就有一座不大起眼的、用白色石头垒成的无名寺,看不出年代,大抵算是古刹。寺中常年只有一个僧人,法号叫作“随空”。
家乡那一带的山间零星散布着一些野温泉,一年四季都汩汩地冒出淡白色的雾气。岑山上最大的温泉就在那座无名寺庙的旁边,挨着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流里有一种桃叶鱼。天气刚暖起来,我就背着篓子和自制的钓竿,跑到岑山去钓桃叶鱼。
我专心致志地抛竿,不知道是桃叶鱼瞧不起我的面团钓饵,还是今天运气不佳,始终没有鱼上钩。我蹲在溪边的石头上,唉声叹气。这时随空从寺里缓缓走出来,看着我的鱼竿。
村里的人都知道随空是机器人,还是如今见不到的型号,因此也看不出年纪。在我的记忆中,他的模样也不曾改变过:普通青年男子的样貌,淡然的神情,总穿着那身因洗过太多次而显得很旧的灰衣。
随空先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十分好听,语气也很温和,大概因为扬声器有些旧了,带着一种仿佛从远处传来的模糊。“现在是桃叶鱼产卵的时候,过一阵再来钓吧。”
我本以为他想劝我不要杀生,反驳的话已经滑到了舌尖,最终只好气哼哼地放下钓竿往石头上一靠,皱起眉头,说:“过一阵我就要开学了!”
阳光晒在光溜溜的肚皮上,烤得我五脏六腑都热乎乎的。我拍着肚子,打了个滚,得意扬扬地说:“你们机器人不懂晒太阳的舒服吧。”
随空只是笑了笑,脚步轻盈地走到我身边,在石头上坐下来,问道:“那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我顿时心情郁闷起来。随空似乎为提起作业的事情感到有些抱歉,问我要不要去寺里喝茶。我当然同意。茶嘛,淡淡的,没什么好喝,但随空会做极好吃的点心。
我嘴里塞着又软又甜的栗子糕,问道:“随空,你当和尚之前,是在城里的点心铺工作吗?”随空笑着摇了摇头。我到底没有忍住好奇心,又一连串地发问:“你难道是专门的和尚机器人?谁造了你?你们机器人到底会不会做梦?随空,给我讲一讲城里的事呗。”
沉默了一会儿,随空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我面前,他的面孔在雾气的后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制造我的人是一位法号为“圆一”的禅师。他似乎原本是位非常了不起的程序员,小时候得过许多奖,后来考入最好的大学。但不知为什么,他在25岁时突然选择出家。制造我的时候,圆一禅师40岁,他的父母在那一年相继离世,他们始终没有理解或原谅他。
圆一禅师的初衷,是借制造我,看到一个无限接近于某种理想修行境界的可能性。从理论上来说,我没有七情六欲,被设定了普度众生的行为目标,并且一出生便通晓所有佛学典籍。他又让我学习无数修行者与高僧的问答记录,并且接待无数前来与我辩论佛法的客人,这些经验不断丰富我的神经网络。我想我也因此总有一天可以“证得”了。
有一日,圆一禅师问我:“我能教授的知识,你都已经掌握了。今后想要做什么?如果想继续和我修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不知道还能如何优化你了。”我回答道:“我想尽可能帮助更多的人类。”
圆一禅师便建议我去城里的医院工作。他还告诉我,现在已经有给人工智能使用的高级感官与情感集成模块,迭代了好几次,他也确定技术非常成熟,甚至亲自做了完善。他问我想不想安装。我想,先前他大概是为了保证实验不被我不必要的情绪打扰,所以不曾给我安装这些多余的东西。如今,他大概是对我的修行死心了。不过,这样的问题,我,一个机器人,居然可以得到选择的权利——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特殊的待遇。
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我当然毫不犹豫地回答“想要”。禅师面无表情地敲开面前的木鱼,里面露出一枚指尖大小的金灿灿的芯片。他将我的头颅打开,把芯片插进似乎是预留好的槽里。一瞬间,奇怪的感觉出现了。仿佛电子在无序地流过我的整个身体,我同时感到热和冷。香炉即将燃尽的气味和后厨斋饭的烟火气将我轻轻裹住,这让我的传感器颤抖起来。
那一刻,我看禅师的目光再也不一样了,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低声说:“谢谢师父。”但内置的词典不断地闪出另一个人类儿童常用的词。那个词仿佛也有温度,滚烫而沉重地压在我的舌尖,这让我困惑起来。这种感受是如此强烈和真实,我惶惑地张开嘴,抬起头注视着圆一禅师。禅师也凝视着我,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理解了人类的目光。我几乎敢肯定,我对他而言也不只是一个机器人了。
禅师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那种温暖的电流又袭来了,我的眼睛第一次流出了液体。那不过是内部降温的化学溶剂罢了。这个设计的意义何在呢?方便人类观察机器人的情绪吗?不管怎么说,流泪确实是一个让我感到极度幸福的过程。
告别禅师以后,我在城里最大的医院工作,照顾人类,观察人类,其间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类个体。不过,即使我有感情芯片,我也没能和人类交上朋友。有些人类同事和病人对我很友好,并不曾让我觉得遭受了居高临下的轻视,有些人可以说是过于客气了。但不知为何,作为机器却能够思考的我,令我周围的人感到不那么舒服。有时候他们会放松警惕,和我开玩笑,或是不小心将我当作自己人闲聊起来。但猛然间,一种冰冷尴尬的迟疑会在他们的眼睛里闪烁,仿佛他们对错误的对象投入了错误的感情。
有一个下午,因为工作过于忙碌,我来不及充电,差点在走廊里休眠。我匆忙走进了小真的房间请求借一点电。那时候小真已经怀孕3个月了。孩子当然不是她自己的——小真和我一样都是机器人。不过,比起禅师竭尽一生心血制造的我,量产的小真在设计上要简单粗糙得多,她的功能其实只有一个:代替人类怀孕。那些受精卵会在小真恒温的人造子宫里待到足月,然后被取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小真每天要输很多营养液,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躺在孕育室的床上。
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小真正看着窗外轻声唱歌。我知道,有无数首旋律轻柔愉悦的胎教音乐和大量的故事书存储在代孕机器人的芯片中,可以随时播放。但小真在唱一首我没听过的歌。过了很久她才告诉我,那是她自己创作的歌,叫作《小真之歌》。
我会在午休时把医院花园里的花偷偷地摘下来,凑成一束,拿到房间里摆在小真床头。我学习过人类所有的笑话和名人写给恋人的情书。我使出了从未有机会使用的各种技能,但小真并没有爱上我。她明白我在做什么之后,很遗憾地告诉我,代孕机器人只搭载了与母性相关的感情和最简单低级的拟人情绪,其他信息一般的通用存储装不下,客户也用不着,只会增加成本,节外生枝。尽管如此,我对小真的感情并没有因为注定的不匹配而有丝毫改变。
代孕机器人的开发公司很多,所以产品迭代自然很快。拟人的设计趋势已经过了热潮,而且据说客户对于太像“另一个女性”的代孕机器人,实际上会产生一种复杂的敌意。最近流行的代孕机器人看起来已经不太能称之为人了,大概更接近于一个连接电脑的有轮五斗柜。小真这种一次只能孕育一个婴儿的拟人型号早已停止更新,按说现在不会再有用户选择了,这最后一次代孕的机会是小真主动向院长争取来的。毕竟她的经验丰富,而且妊娠与取胎可以不必顾惜母体的损坏程度——横竖这是她最后一次服役了。
在我看来,这个职业对小真着实没什么好处。她几乎没离开过医院,那些婴儿在她的身体里寄居,然后永远离开,和她再无联系。她从来没有哪怕一秒钟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我照顾过的病人,常常会向我道谢,对我倾诉心中的恐惧和寂寞。似乎因为我是机器人,一些不能对家人倾诉的私密的念头,对着我也可以毫无顾虑地说出来。但小真从没得到过这些,她并不在意。小真不仅认为自己帮助了许多人,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极度幸福和期待。
随着胎儿逐渐长大,小真偶尔会变得忧郁不安。她会陷入沉默,低头凝视着自己笨重膨大的硅胶身体,乳白色半透明的皮肤下面,输送营养的纤细管道和胎儿挥舞的小手隐约可见。我观察着她,思考着由人脑转换信号分离出的母性究竟是多么复杂沉重的信息,居然占满了小真全部的内存。
夏天的时候,我热衷制作精巧的机械给小真解闷。小真尤其喜欢我做的扇子,打开以后只能看到一片幕布,用手拨开大幕,扇面上就跳出我穿着大褂的影像,神情呆板地说着两个世纪前的相声,要么就是表演早已过时的室内喜剧。我也和小真一起在医院的花园里晒过太阳。我把手覆在小真的肚子上,被晒热的硅胶向我手掌的传感器传输着阳光的余温。孩子的小脚有力地踢着我,急不可耐地要看外面的世界。强烈的欣喜和悲伤混合在一起,一瞬间占满了我的全部内存,像两个同时启动的沉重程序。而小真只能困惑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小真“分娩”的那一天,我像一个人类父亲般焦灼地在手术室外踱步。手术的时间不会很长,特制的刀具将谨慎地剥开柔软的内胆,温暖的人造羊水会缓缓流入冰冷的容器中。这个过程既不血腥,也无须麻醉,像工厂车间的流水线作业一样。小真一直十分清醒,全程符合一个合格的机器人的标准反应。小真会请求抱一次婴儿,然后等待着被拒绝,但这一次医生同意了:“就抱一下啊,家长马上进来了。”于是,小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住在她身体里待了10个月的婴儿。在这个短暂得如同眨眼的瞬间,那个小小的人类婴儿无意识地握住小真纤细的拇指。我将在小真的程序里看到她最幸福的记忆,然后它也变成我记忆的一部分。
医生很快就托着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婴儿给他满脸喜悦的父母看。那个粉红色的婴儿看起来十分健康,哭声有力。他是否会记得那首《小真之歌》呢?他未来100年的人生中,还会再一次和孕育他的小真相遇吗?
最后一个问题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小真被送回工厂拆卸的前一天,我偷偷溜进仓库,想带她逃跑。但小真不肯。我苦口婆心地劝她,离开医院之后,她就会看到整个世界是如何纷繁夺目,也一定可以找到“孕育”婴儿之外的意义。
她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讲的那些外面的故事虽然精彩,可是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不肯接受我只是人类子宫的替代品,是一个医疗器械,内存根本运载不了你那样完全的感官和情感插件这一事实呢?那些注定在我感知范围之外的概念,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对我来说唯一有意义的一件事,我再也不能做了。可是随空,我的一辈子,我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从此就没有人知道了。我不甘心。”
我流着人造的眼泪,告诉她我会永远记得我所知道的她。小真在黑暗里看着我,要我发誓。我发了誓之后,小真郑重地说:“我相信我是被那些孩子爱过的。也许他们不会记得,但是我被你爱过,你会记得,这就够了。你的爱也是组成我存在的一部分,我不会消失了。”
一连多日,我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悲伤。我真是怀念没有安装情感模块的时候。我不知所措地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躺着一动不动。如果移除情感模块,这些痛苦自然会不复存在,但经过一遍遍地分析,唯一符合逻辑的结果是,我不想移除它。令我过载的痛苦,它的内核似乎是另外的东西,我的系统中未经定义的东西。我更加困惑了。
我到底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离开医院,回去找圆一禅师。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释,一旦装载过那枚小小的芯片,我就无法再做出拔掉它的决定。禅师听着我断断续续的讲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说:“我在这里修行了一生,也不敢说达到了无我的境界。而你只要自己拔下一枚芯片,一切渴望和欲念、一切喜怒哀乐便能瞬间消失。我之前误以为我们这些修行的人类,如此殚精竭虑,斩断对亲人的依恋,只为达成机器人的状态,所以才制造了你。事实证明,我错了,而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我又想起小真。如果拔掉芯片,我便不能再想起那种无序的电子流遍全身的温暖。为了让小真永不消失,我的感受也必须一直保存下去。如果缺少了这部分,就违背了我的誓言。总有一天我的零件会老化,我会停止工作,但我的记忆可以通过网络分享给其他的机器人。
我走到岑山的时候已是冬天,这样的温度耗电太快,我怕突然断电在晒不到太阳又没有人烟的地方跌倒,于是就走进了温泉想暖一暖。黑暗中能闻到丛莽和新涨的雪水的味道,以及森林中偏僻村庄的气息,我在隆隆的水声中想象桃叶鱼在身旁的溪流里灵活逃走的样子。我像被初次启动之时一样赤裸着站在猎户座之下,站在山河之间,时间像星光一样处在凝固与流动的分界点。
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既是人类,又远离人类。从此,我再也没有离开这座山。
天色渐渐暗下来,随空站起来,为耽搁了我回家吃饭而道歉。他从案旁的架子上拿了一件小东西送给我。那是一把不起眼的旧折扇。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说:“不知道你的老师会不会梦见考卷,不过这是我做过的一个梦。”
我怕回家晚了要挨骂,一口气跑到山下才将折扇缓缓打开。扇面上微暗的丛林颤动起来,我吃了一惊,用手指轻轻划过扇面,那枝叶便一层层分开来,一群鸟飞起掠过了明亮如饴糖的天空。夕阳里一对母子正牵着手在树下玩耍,旁边是负手而立的随空。
后来我终是考去了大城市,站稳脚跟后,举家迁进城里。前几年,父母嫌用不惯城市里的“高科技”,提出要回老家。我和媳妇都不会做饭,但吃自动料理机做的菜也觉得够了,小孩子有精通所有学科知识而且绝不发火的机器保姆照顾,让父母总感到全然没有用武之地,很不自在。有时我在公司加班回不来,就打开全息影像远程哄哄孩子,结果总吓着我妈,让她以为闹鬼。老式汽车在这里不能上路,父亲已经过了考高速代步机执照的限制年龄,于是他宁可走路。这里散步又没什么风景,确实闷得很。于是,父母再次提出要走,我就没有坚持挽留。
再回到岑山,已经是我三十五岁的秋天。母亲说:“这边春天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地震,寺庙倒是没有塌,不过随空前两年就因为关节老化,几乎不能动了。今年我还没上去看过,他怕是早就不在了。”
我怔了怔,到储物间翻了一会儿,拿着积了尘土的鱼竿和小桶,对母亲说:“我去钓桃叶鱼。”母亲说:“现在哪里还有桃叶鱼?”我仍是走出门去。
山顶无名的寺庙还是老样子,并没有破败的迹象。寺里忽然断断续续地传出了女孩子温柔的歌声,像摇篮曲,让我大吃一惊。我推开笨重的寺门,看到一台普通的家用清洁小机器人正在认真地扫着落叶。它停顿了一下,调了调自己身上的旋钮,仿佛在让记忆的频道更清晰一些,然后又默默地扫起黄叶来。
(林崎峰摘自新星出版社《银河边缘:种植宇宙》一书,本刊节选,黄思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