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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最了解这座城市的人。绝对是!
我了解它,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城市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电子显示屏,每一条排水沟,每一座摩天大楼,每一次日落时阳光在林荫大道上投下的阴影,我都烂熟于心。
如果你觉得我这样讲太过自负,那么,我至少是最了解这座城市的人之一。我是这座城市的眼睛和耳朵——人工智能训练师。这份工作并不光鲜,好在它至少是稳定的。在这个年头,有什么比稳定更加重要呢?我站在逼仄的出租屋里,脏兮兮的镜子里有一个看起来并不春风得意的中年人,他深重的眼袋和后退的发际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倒显得不那么碍眼。
“或许你得快点儿出门了,亲爱的。”娜娜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做了麦片粥,有点儿烫,你带去公司喝吧!”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钟,6∶40,路上还需要挤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地铁车厢里足足一个半小时。上个月,同事阿梁因迟到10分钟被辞退,如今只能从出租屋搬出去,一家五口蜗居在蚁棚里。想到这里,我一刻都不敢耽误,从娜娜手里接过粥,快步走出门去。
“等等,再着急也不能忘了……”娜娜在背后小声说道。我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身去,在娜娜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她与5年前我们相识时一样活泼动人。在这个吻里,她淘气地向后跷起一只脚,像偶像剧的女主角一样,仿佛置身于青葱校园,而不是通风极差的廉租房。
8∶30,一天的工作开始了。电脑显示出由无人机和巡街机器人拍摄的街景照片,每一个无法被“城市大脑”识别的物体都会被打上红色方框,我的工作就是为这些方框里的物体标上名字,进行归类,再标注其特征。
“城市大脑”这个中枢计算机系统是管理城市的秩序之神,也是脆弱幼稚的婴儿——想拥有高度的智能,背后就需要大量人工。这座城市每天生产的数据量已经增长到1600ZB,其中80%以上是非结构化数据,这些数据经过归类、标注,变成结构化数据后,才能被“城市大脑”理解和学习。我们的工作就是用每天上千次的点击和输入,换得人工智能一步接一步地认识世界的全部面貌。
说来讽刺,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做工程师,因此上大学时读了电子工程专业,就在我以为毕业后将要在互联网公司一展身手时,人工智能革命袭来,“城市大脑”替代了大量劳动密集型的初级技术岗。我还没毕业,就失业了。
好在我的大学排名全国前三,凭着这张文凭,我从几百个应聘者中脱颖而出,成了一名人工智能训练师。在四壁雪白的平层办公室里,挤着80个机位,一台台主机发出的微小声音交织成一片嗡鸣。这样的机房在这栋楼里还有100多间,这样的机楼在这座城市里还有100多栋。每工作2小时,我们会获得一次去卫生间的机会,每工作4小时可以休息30分钟。
当我一次次为屏幕上跳出的红框标注上“狗/金毛/正在过马路/无危害性/无须处理”,或者“塑料袋/一次性用品/挂在树梢上/需要巡街机器人清理/非紧急”时,那抢了我饭碗的“城市大脑”只会变得越来越聪明,直至聪明到认识世间绝大多数事物,直至再也不需要我们这群人工智能训练师。
讽刺的是,我和我的同事深知这一切,却无能为力。我们在沦为“无用阶级”之前,能干的工作只有这一份。
我按部就班地滑动图片,逐一标注让“城市大脑”产生疑惑的红框。在一个标记着闪烁问号的红框前,我犹豫了一下。这个问号下有两个来自“城市大脑”的猜测:“一对恋人?男方脱衣,准备违背女方意愿进行骚扰?”“城市大脑”有时会对画面进行猜测,训练师要对这些猜测做出判断。
可惜,这是一幅不太清晰的画面。画面里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紧贴在一起,黑夜中的一盏路灯为他们镀上暖色调的光晕。画质太差了,于是我申请更高权限,找到了源录像。动态录像解答了所有问题——这是一对站在路灯下的恋人,男人脱下自己的外套准备披在心上人的肩上,女人则连忙摆手,示意男伴不必为了她而冒着凉的风险。我猜测,是过近的距离、男人脱衣的动作、女人摆手拒绝的姿态,让“城市大脑”做出了误判。
机器或许能够通过深度学习识别千万张图片中的肢体语言,却无法通过微妙的氛围和一点儿想象力来补足这些肢体语言在特定场景下的实际意义。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被标注,这一点或许就是人之为人的意义?我暗想。
这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娜娜的身影。每天,当她为我准备饭菜时,我会心疼地劝她别做太多,而她总是笑着回呛:“不喜欢吃?那等会儿你别吃!”这个场景如果被放到“城市大脑”的算法中,恐怕大概率要被判断成“妻子烧饭太难吃/丈夫绝食抗议”。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我在红框下标注:“一对恋人/男女/正在表达爱意/无危害性/无须处理。”写到这里,我又愣了一下,然后将一个不太常用的标注打在了最后:“爱情/美好的事物。”
临近下班时,我利用最后一次上厕所的时间,预订好回家的通勤票。为了省下钱给娜娜买礼物,我选择了路线绕一些的转车票。这会多花费我半小时的时间,但我已经坚持了120天,再多坚持3天,我就能在我们的相识纪念日前凑够买一只通用锅的钱。它可以与“城市大脑”相连,为主妇设置最健康合理的菜谱,然后自动完成烹饪。有了它,娜娜做菜的时候就不用吸入那么多油烟了。
就在我刚刚完成这一切时,屏幕上又跳出一幅闪烁着红框的画面。调来源视频后,画质清晰了不少,那是一男一女在一处高楼的楼顶上拥吻。就在我准备为红框打出“爱情/无须处理”的标签时,画面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我感到后背的汗毛在一瞬间竖立起来——画面中那个长发女人在接吻时缓缓向后跷起一只脚……
是我的娜娜!她还和5年前我们相识时一样活泼动人。她陶醉在爱情里,向后跷起一只脚,像偶像剧的女主角一样,仿佛置身于青葱校园。
我愣住了。这怎么可能呢?娜娜是我生活里唯一的光,我们作为被人工智能淘汰下来的一批人类,原本可以抱团取暖,她却选择了别人的怀抱。
画面中的地点,是距离我们出租屋不远的一幢大楼的楼顶。我太熟悉这一带了,我和她在那个楼顶看过星星。
她怎么能这样!那个陌生男人是谁?我不在家的时间里她与他见了多少次面?要不是无人机拍摄到这段视频,或许我会被永远蒙在鼓里。汹涌的怒火包裹着复仇计划,在我脑海中翻滚,我在闪烁的红框里打下标注:“绑架犯与受害者/男方正在撕票/通过使其窒息的方式杀害女方/女方有生命危险/极大公共危害性/出动警用机器人抓捕绑架犯拯救受害者/高度紧急性。”打完这行标注,屏幕暗了下去,下班时间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以娜娜的脸为锚定物,调取了“城市大脑”接收到的大量画面。它们中的一部分还算正常,娜娜在我上班的时间里出门购物、散步。她是美术生,也是最早被人工智能夺走工作机会的那一批人,很久以前就不再碰画笔,彻底适应了“无用阶级”的身份。只是偶尔,在看到落日、花开等景色的时候,她会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
另外一部分画面,则是我极不愿意看到的。娜娜与一个男人同行,而她神情轻松。他们一定很相爱吧,我想,因为他们的足迹遍布整座城市,从公园赏花到电影院约会,再到漫无目的地散步,他们在这座已高度秩序化的城市里,播撒着只属于爱情的、变化多样的笑容。
一个个红色提示框跳了出来。“城市大脑”识别不了娜娜的快乐,当然也识别不了我的愤怒。在每一幅他们亲吻的图片里,娜娜跷起的那只脚都会增加人工智能的识别难度。每到此时,我都会用颤抖的手指在红框内敲下:“违法行为/女方有生命危险/出动警用机器人抓捕绑架犯拯救受害者……”
这两天的大量数据投喂应该可以教会“城市大脑”识别这一对恋人,替我复仇。我在不安中暗暗期待,下一次他们约会时,娜娜将要目睹自己爱上的那个男人被抓走,这对她来说,将是很大的打击。
只是说来奇怪,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竟然没有见面。难道这只是昙花一现的恋情?
在困惑与愤怒中,娜娜和我的相识纪念日到了。我特地请了一天假,这是我入职以来第一次请事假——用光了我这几年攒下的全勤点数。但我再见娜娜时的心情已经与之前的截然不同,我无心与她庆祝,更无心享受假日。
我把这4个多月省下来的通勤车费换成了一只冷冰冰的通用锅,并将它交到娜娜手上。
“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这儿吗?”娜娜问。
“在这个屋顶,我们一起看过星星。”
“是的!那个时候,我们刚刚毕业都找不到工作,看电影和打游戏都太贵了,我说来这里看星星,浪漫又特别。只是那天晚上,我们留得太晚,红外成像把无人机都引来了……”
“嗯,是的。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我实在不想回忆这段往事,便转移了话题。
“通用锅?我当然喜欢呀!只是,恐怕我以后不能经常用它了。”
“怎么了?”我心头一紧。
她抿着嘴,但得意的笑容还是从嘴角流露出来:“不要被吓到哦,我找到工作了!”
“什么?”我睁大眼睛。
“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这些年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接受‘无用阶级’这个身份,即使被用人单位拒绝了一次又一次,我也不甘心!我也不忍心让你一个人这么辛苦。这次运气太好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网上填了一份申请表,居然就被录取了!”
“是什么工作?”
“人工智能训练师!”
“和我一样?”
“不太一样,你是在办公室里做标注,我嘛,是做实体训练!用人方下半年要上市一款机器人,这是第一款能让人体会到陪伴、恋爱感觉的机器人。他们与‘城市大脑’实时相连,不仅能满足家庭日常的生活需要,还能为孤独的男女提供感情陪伴,就是约会什么的!”
“所以你要做的是什么?”
“跟机器人满城市约会啊,在一次次约会中,训练他成为一个完美的恋人,教他怎么讨女孩子喜欢,比如,约会时该怎么牵手、说些什么话等。这份工作虽然枯燥,但我也很用心,因为他们给的报酬真的很不错!”
压在我心头的乌云被倾泻而下的灿烂阳光击穿。我的娜娜还是那个娜娜,她并没有……
“不过,以后我在家的时间就不像过去那么多了,可能我们要向‘城市大脑’订餐了,这只通用锅……”她小声说道,显得有些沮丧。
“没事,下次我买个更好的礼物给你。”我留住了生命中唯一的光,与此相比,还有什么算大事呢!
“怎么感觉你特别高兴呢?”娜娜问,“还没看我给你的礼物呢,就这么高兴?”此刻,无论她送我什么,哪怕是一双穿过的、破了洞的臭袜子,我都会像国王一样高兴。
“这个,”她将一张芯片送到我手上,“地上交通的年卡,有了它,你就能坐无人驾驶共享车在地面上通勤,不用一站一站地挤地铁了。”这可不是“无用阶级”或我这样的人工智能训练师买得起的奢侈品。看来,娜娜新工作的报酬确实不菲。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应聘这份工作的人一定不少,你是怎么被录取的?”
“哦,这个啊,说来还要感谢你。因为要训练出最体贴的恋爱机器人,我们填表时就需要写下自己经历过的最完美的爱人和最美好的恋情。”她脸上泛起红晕,“我填的是,我拥有的最完美的爱人啊,就是那个时时刻刻让我感觉到自己被百分之百地信任的人。”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大脑变得空白,翻腾在五脏六腑中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难以启齿的羞愧,和那一段不太常见的标注:“爱情/美好的事物。”于是我低下头,忘情地吻了她。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们在楼顶享受着爱情的美妙滋味,她和初次接吻时一样,向后跷起了一只脚。此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警用机器人由远到近的警报声。
(好花时摘自《科幻世界》2023年第6期,本刊节选,刘 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