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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敬忠(左)与赵文录(右)
这是看上去完全不同的两群人。一群人是硕士、博士、副教授、教授,他们善用概念、理论描述社会现象。一群人是农民,他们种玉米、红薯、山核桃,擅长养鸡、养猪、放羊、做粉条、用大石磨做豆腐,在城市的缝隙里,他们拉砖、盖房、摆摊,有人回到乡村时,带着一双残破的手。
两群人的生活在河北省易县桑岗村交织。1999年春天,中国农业大学社会学学者叶敬忠,想寻找一块“长期理解中国的田野”,便把包括桑岗村在内的4个村子选定为研究点。此后的25年里,他陆续把很多同事、学生带到这里,开展乡村发展、减贫实验,50余篇硕博论文在这片田野上产生。
叶敬忠说,他就是要选择一个“最普通”的中国村庄,关注这里的“大多数人”。
直到现在,桑岗村和中国别的北方山村也没什么不同。桑岗村在各个方面都是如此普通,但叶敬忠团队里的一位博士说:“桑岗村的每一步发展,都是国家某个层面变化的缩影。”
世纪之交,中国步入了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城镇化进程。在“大家脑子都在城市”的时候,叶敬忠和他的同事、学生开始了和村庄的最初接触。他初次来到桑岗村是在1996年,那一年,中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首次超过30%,迈入快速城镇化发展区间。当时,村里的中青年男性多在县城,或保定、天津、北京打工,大多在工地上干活。后来成为村委会副主任的赵文录那时21岁,在北京的砖厂拉车,也摆过地摊。如今的村支书许富强那时还小,是个留守儿童。
那时,叶敬忠刚从荷兰回来。他在荷兰师从发展社会学大家诺曼·龙,关注外部政策和行动来到乡村,究竟会引发什么反应。2000年,叶敬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筹款实施乡村建设项目。项目分3期,为期10年,主要做基础设施建设,共投入几百万元。2000年至2010年,叶敬忠的团队在坡仓乡的4个村子进行道路硬化,铺设自来水管,修建截潜流工程、文化广场、村庄图书室,带领村民们进行垃圾清理,组织妇女协会,带村民们外出参观学习。
学生们每天追着村民们问生活生产各方面的问题,无论放羊、种地都跟着,他们和村民们一起坐街(指坐在村中街上闲谈),晚上村民们休息了,他们还在写东西。虽然不知道学生们在写些什么,但村民们也在逐渐理解“论文”是怎么一回事——“写论文对大家了解国家各方面的情况是很重要的。”
最初的10年是泥沙俱下的10年。1996年,叶敬忠在进行其他调研项目时来过桑岗村,看到小河潺潺,水很清,炊烟升起来,心里隐隐有触动。1999年,当他想寻找田野点时,就找到了这儿。
然而,2000年之后,这一带开铁矿成风,桑岗村依漕河而建,彼时漕河上下游建起数家铁矿加工厂,附近山上开出十几个矿洞。尾矿被堆放在耕地上,土壤粘上一层铁粉。污水不断被排放进漕河,河水变黑变臭,鱼几近消失。
1999年,叶敬忠带领桑岗村村民讨论乡村发展问题,图为村民用玉米粒为议题重要性排序(右二为赵文录)
这给叶敬忠带来巨大冲击,他知道这里铁矿储藏量其实很低,“但也有利润”。叶敬忠知道,“城市太需要矿了”,而村民需要钱,需要去城市买房子、供孩子上学。当时村里有几百人被铁矿养活,多的一天能挣几百元。
后来,叶敬忠听说有记者写文称:“太行山区千疮百孔。”他也和村民当面提过:“你们现在获得的,与把这里的环境恢复到原貌所需要的相比,可谓微乎其微。”大家听后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2007年,叶敬忠等人在论文中写道,在铁矿厂上班的农民,“他们非但没有抱怨上夜班的艰辛,反而强调这种工作制‘和城里工人的一模一样’”。村民向当时的访谈者提及开矿的好处:不必外出漂泊,有利于子女教育;收入有保障,不像在外打工时常被拖欠工钱。
“他们(农民)在整个社会结构当中只能这样。”叶敬忠说,“社会科学的第一责任是理解社会、分析问题,要警惕‘社会工程师’的思维,警惕那种‘改造’的欲望。”在桑岗村“以经济增长为唯一目标”的那些年,这些无法改变的发展的另一面,被他写在论文里、专著里,讲在课堂上。
2010年,叶敬忠在桑岗村的乡村建设项目全部结束。当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超越日本,中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2008年奥运会后,坡仓乡的铁矿与加工厂被关停。在那之前,矿洞越挖越多、越挖越深,有村民也感觉到,这片山已经炼不出太多铁了。而他们对“没有矿就什么也没有了”感到茫然,有人在等待,有人重新投入城市的零工市场。
叶敬忠开始把眼光转向农民的生计。过去,桑岗村的干部、村民知道他们在这做的都是好事,但也表达过,“希望农业大学多给我们项目,多给我们钱”。桑岗村村民想象着能有一个大产业把他们带富,但叶敬忠说,这只是他们的“想象”。
2010年左右,针对扶贫工作,叶敬忠在学术上提出,村庄产业发展要脱离过去那种规模化、大产业的思维。对于桑岗村这样的普通村庄,引入大产业有极大的可能会失败。小农产业也是产业,农民种菜养猪,“不能因为它小就不算产业了”,他想引导村民们把小农产业跟现代社会连接起来。
同样在2010年,国际上出现“巢状市场”的概念,叶敬忠是提出者之一。“巢状市场”是一个无形的小鸟巢,农民通过社交关系把农产品卖到城里,躲开了大市场的裹挟,跨越了中间商。农民可以把农产品卖出比收购市场更高的价格,城市消费者又能用比城市超市略低的价格买到健康产品。作为生产者、消费者的每个人在市场上相连,除了买和卖,还会见面、沟通,筑成一个城与乡连接的巢。其中的关键点是关系,在互动中,让“城市赋能乡村”。
叶敬忠的团队着手做这项工作,和农民们一起摸索,这在国内并无先例。他们对70多家农户进行访谈,详细问农民有多少富余的农产品,家里的鸡猪鹅吃什么、用不用药、用什么药、什么阶段用药。完成小农户组织后,学者们通过熟人关系在城市里卖货。叶敬忠团队的老师每次离开桑岗村,都把村里的核桃、鸡蛋、肉类塞满后备厢,拉到北京,到处去送货。他们在村里选出3个小组长作为负责人,引导他们用电子邮件、QQ群等来对接消费者。
村民们逐渐开始自己送货。他们每周或每两周送一次,凌晨3点从村里出发去北京。早上七八点,海淀区的家长送孩子上学时,就能在小区门口取货了。这个消费者群从叶敬忠团队周边的熟人圈,自发地膨胀、扩展。叶敬忠团队还引导买家和卖家建立消费之外的连接,买家会请送货的农民在家里吃饭,暑假会带孩子去村里玩。当彼此有了“关系”,叶敬忠相信诚信会相应产生。
某种程度上,唯一一直在冲刷桑岗村的只有时间。铁矿厂对河流的污染停止十几年了,河流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小鱼重新出现。“巢状市场”运转了十几年,村民开始每年按照季节排序猪的养殖、改进鸡的种苗。因健康食物更受欢迎,村里八成的农户自动减少了化肥和农药的使用。
张常春是村里的文艺骨干,在桑岗村的乐队里负责吹拉弹唱。现在村里的文艺分子渐渐老去、离世,组织文艺活动更难了。但他和赵文录都提到,在1/4个世纪里,叶敬忠这群人的到来,让桑岗村的文艺氛围衰退得比别的村庄慢一些。
叶敬忠不会预测桑岗村的未来,他说:“社会科学最应该避免的就是预测。”所以他也不会因为任何趋势感到悲观,遇挫的时候,他总对学生说:“这就是真实的社会生活。”
无法否认的是,桑岗村村民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一名博士把村中一位老人当作亲人。这位老人没上过几年学,但爱读书看报,这名博士要去美国留学时,老人要塞给她2000元。老人还买过一个10元的小手电筒送给她,说它能“照亮你的前途,永远是光明的”。
一位在桑岗村扎根多年的副教授说,这是一群可恨可气可亲可敬可爱的人,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时刻:消费者一下子订了40多只鸡,学者和村民深夜一起在院子里杀鸡、烫鸡、拔毛。一个无法被证实因果关系的事实是,过去25年间,桑岗村几乎没有孩子在中学阶段辍学。
许富强希望今年的几个项目能平稳落地,能给村里安上自来水表,解决用水分配的难题。他说,哪怕就做这一件事,他做这个村支书也值了。村庄依然有吸引着叶敬忠的“听得到的安静”,但许富强在安静中感到孤独,村里几乎没有能和他说说话的同龄人了。
叶敬忠觉得,现代化确实对所有人都有吸引力,但就算中国的城市化水平达到70%,也仍然有四五亿人生活在乡村,他想探索这些人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相见欢摘自微信公众号“冰点周刊”,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