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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

歌起大凉山

王秦怡

妞妞们放声歌唱

在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有这样一个神奇的组合——妞妞(彝语,女孩)合唱团。歌声为妞妞们插上了梦想的翅膀,让她们走出大山,登上中央歌剧院、中央音乐学院等国内一流的音乐殿堂。音乐对妞妞们还意味着什么?在海拔2000多米的普格县大槽乡中心小学,妞妞合唱团的发起人、小学老师吉布小龙,在讲起这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故事时说,女童命运的改变,更能体现一个地方的人文底色和思想进步。

小龙老师的合唱团

我不怕森林深处凶猛的豺狼,我翻过高山深谷看见了彩虹,爸爸妈妈不会永远陪在我身旁,星星月亮伴着我,听蟋蟀歌唱……

——《勇敢的妞妞》

认识吉布小龙的最好方式,是走入他的排练日常。

“我办合唱团,首先是希望妞妞们能从中获得自信,尊重别人,看见世界,做一个有爱的人。”这是吉布小龙对妞妞合唱团的理解。自信、见识、爱,任何一点都比表演的专业性更为重要。

在排练现场,妞妞们不用刻意保持队形,想甩头就甩头,想跺脚就跺脚,想扭屁股就扭屁股。刚开始练歌时,有人捂着嘴哼哼唧唧,害怕自己唱错音被听见;有人一直抠手,掩饰自己的紧张;还有人把头别到一边,不看老师,肢体僵硬。吉布小龙就逗她们,故意做一个很丑的表情,等她们笑了以后,问她们:“你们觉得唱歌快乐吗?如果觉得快乐,你们为什么不笑?”

大槽乡多树,也多山,螺髻山脉绵延整个乡里,一年四季绿意葱茏。有时,吉布小龙会偷偷带妞妞们离开学校,到大自然中去。当她们触摸春天的泥土,看树木抽出嫩芽,闭上眼睛感受森林的气味,倾听河流的声音时,再害羞的孩子似乎也会被自然的气息感化,兴致勃勃,扯开嗓子唱一唱。

这种颇具前瞻性的教育,和吉布小龙有关,更和当地孩子的成长环境有关。

“现在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但乡里很多孩子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只关注孩子的吃喝和安全,哪儿也不让去。孩子们很孤独,没自信,也禁不住诱惑,看到回乡的年轻人穿得光鲜亮丽,就想辍学去打工。”吉布小龙说。

吉布小龙想起自己的童年。学校在山路那头,需要徒步1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他常常滚着铁环去学校,放学了就疯玩,掏鸟窝,摘野果,在河里游泳。“很快乐,感觉自己无所畏惧。”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正源于此,直到现在,他作曲的习惯还是想象那些画面,或者到自然中去,“跟着云朵的形状,就会哼出旋律来。躺在松林里,听风吹松涛鸣,旋律浮现也在脑海里”。

妞妞合唱团唱的很多歌曲都是吉布小龙写的。他希望孩子们有属于自己的歌,而不是唱网络上常见的“口水歌”。

所有歌中,他最喜欢《勇敢的妞妞》。那原本是他写给合唱团里某个妞妞的——她住在另一座山里,父亲已经去世。有一天,母亲生病,她打着手电筒来乡里抓药。“她告诉我,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她,她特别害怕。”吉布小龙写下《勇敢的妞妞》来鼓励她,用歌声为她加油打气,没想到妞妞们都很喜欢。

听见她们

哦呜哦呜,啊呀啦,到底向谁诉说。哦呜哦呜,啊呀啦,谁都听见了。听见了你呀,听见了她,听见了我们的梦。听见了夕阳,听见山风,听见了我们的歌……

——《听见妞妞》

现在,妞妞合唱团有30名学生。9月开学后,因为初中在普格县里,距离大槽乡中心小学很远,高年级的妞妞将离开合唱团。同时,更多低年级的妞妞将加入合唱团。

但在最初“招兵”时,孩子们可没有现在这份热情。那是2016年,吉布小龙刚来到大槽乡中心小学,他考的是音乐教师的岗位,却受制于学校教师缺乏,成了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最初更多是出于个人兴趣,他拿着一个小本子,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地跑,兴冲冲地说了自己的构想,问有没有人现场报名。一阵静默。孩子们你戳戳我,我戳戳你,就是没人举手。

转机发生在2018年。具体弹了什么歌,因为什么,吉布小龙都忘记了。他只记得自己心情不好,拿了把吉他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自弹自乐,沉浸其中。弹着弹着,4个孩子围在他身后,跟着他轻声哼唱起来。他心头一动,问孩子们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唱。孩子们点了点头。吉布小龙给这个合唱团起名“阳光合唱团”。

之后,合唱团在音乐教室排练时,常常有孩子出于好奇,趴在窗户上看,胆大一点的则直接蹲在门口。对于这些围观者,吉布小龙逮着了,就一定要问一句:“来不来?”就这样,合唱团渐渐壮大起来。

排练之余,吉布小龙喜欢和妞妞们聊天,了解她们的家庭情况和理想。他发现,孩子们的梦想很局限,走不出这一座座山——有想当警察的,这样自己家的牛羊丢了,就可以把小偷抓起来;有想开养猪场的,这样就可以天天吃肉;还有想去镇上开超市的,这样就能赚很多钱。

在山区,相较于男孩,女孩更难掌控自己的命运。彝族女孩在15岁到17岁之间,有一场换裙仪式,换上成年女子的裙子,宣告步入成年,可以定亲了。吉布小龙就有两个16岁的女学生,被父母或哥哥许给了同乡。

越和妞妞们相处,吉布小龙越希望她们可以走出自己的路。去北京参加演出,走在北京的街头,看着灯火璀璨的摩天大楼,他告诉妞妞们:“你们看,哪一个人不是行色匆匆,为梦想奔波。你们也想来大城市吧?但没有知识、没有过硬的本领,待不了几个月就得回家。”

如今,再问她们:“你们将来想做什么?”她们有的说想当警察,“因为想保护人民”;有的说想当音乐老师,“像小龙老师一样”;一个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女孩,等其他人都说完了,才语速缓慢地说:“我想当森林消防员。”她眼睛很大,说话怯怯的,但双眼发亮:“因为我想让小动物有一个安康的家。”

跟着音乐去过远方,她们人生的梦想终于跳出了大山。

一个圆

阿甘拉仁,朋友很多。阿甘拉仁,总在忙碌,酒肉朋友把他抛弃在街头。阿甘拉仁,偷偷在哭泣,这是为什么?阿吧吧,孩子哭着哭着就笑了。阿吧吧,大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阿甘拉仁》

越走近吉布小龙,越会发现,他与合唱团、与大凉山的故事像极了一个圆——他和孩子们的成长经历高度相似,他是山里孩子的教育者,同时也是受益者。

在童年很长一段时间里,吉布小龙都很好奇:那些大卡车都开去了哪儿?车上的人呢,他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作为土生土长的普格县螺髻镇人,他从小就看着各种大巴车、大卡车在镇上来回穿梭。在读大学前,吉布小龙的生活半径仅限于县里。

1999年,吉布小龙升入初一,是村里当年小学毕业的25个孩子中唯一继续念书的。在填报高考志愿选择专业时,吉布小龙想学音乐。父亲不同意,拒绝支付他参加艺考的路费。母亲悄悄塞给他800元,那是她卖花椒的所有收入——那时,在山里人看来,把音乐当营生是不务正业。

等到了成都,吉布小龙才知道800元太少,根本不够吃和住,但他还是觉得“外面的世界太好了”。他长了很多见识——音乐专业艺考有“练耳”一项,老师背对着学生弹奏,学生要马上回答出准确的音阶。“老师弹完了,我没说话。他又弹了一次,我又没说话。老师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这才知道,练耳就是要把这几个音都说出来。”

可能是彝语民谣打动了艺考老师,18岁的他进入四川音乐学院流行演唱系,成为他们村里的第一名本科生。

2009年大学毕业后,吉布小龙和一位藏族朋友组成“青稞荞麦”组合,去北京、成都、昆明参加音乐选秀比赛,但通过海选后,都没有下文。最难的时候,他兜里只有3块钱,靠着大口大口喝白开水充饥,早上一睁眼,想的是可以去哪家酒吧演出挣钱。

但那也是一段勇敢追梦的岁月。“音乐是我的精神食粮。那时,只有音乐能带给我安慰,让我看到前方的那束光。”靠着一把吉他和许巍的《蓝莲花》《曾经的你》,他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家乡的风

螺髻山的风,吹不进妈妈的怀抱。螺髻山的风,越不过爸爸的肩头。螺髻山的风,吹不落天上的雄鹰。慢慢地长大啊,吹痛我的脸……

——《螺髻山的风》

在外漂泊了3年,2012年,他终于下定决心,回到大凉山,考取了家乡的教师岗。

头两年,吉布小龙在木里藏族自治县的小学任教。木里县地处青藏高原东南端,要去那所小学,他必须先在西昌搭火车,再骑马上山,单程需要14个小时。山上信号差,每次和家里通电话时,他都得爬到山顶,反反复复找信号。

看到朋友们还在写歌、出单曲,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只有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我时刻在斗争,是去唱歌,还是继续当老师?”

在和孩子们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吉布小龙找到了当老师的乐趣。生病时,他躺在房间里,孩子们想看望他又害羞,就趴在窗户外静静地注视着。摘了梨子,捡了蘑菇,看到好看的花儿,他们也都像献宝一样送给老师。“他们身上有一种清澈透明的感觉,很纯洁。”吉布小龙不再想“逃跑”,“我不仅在自己的世界里唱,还可以唱给这些孩子听。”

之后,他从木里县回到普格县,先后在不同学校任教。再后来,他终于组建起自己的合唱团,妞妞合唱团从乡里唱到县里,又唱到全国各地。

吉布小龙最难忘的是妞妞们在中央歌剧院的演出。他至今仍觉得像做梦一样——歌声、乐器声似乎穿过了他的身体,震颤着他的灵魂。从前,他和妞妞妞们在荒野中唱,在田埂上唱。那一刻,他和妞妞们站在国家级音乐殿堂,身后是国内顶尖的管弦乐团,“内心感到特别幸福”。现在,吉布小龙很想写一写家乡的风,“小时候,我很害怕风。父母去守山上的羊圈,家里只剩我一个人,风从屋顶刮过,很吓人。但现在,它给我一种安全感,风吹过来,像拥抱着我一样”。

风吹啊吹,一代又一代人在山间长大,不同的是,新生一代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排云而上的风,吹起妞妞们的梦想。

(惠婵娟摘自《环球人物》2023年第14期,本刊节选) nV70/0F/YJ86qAYx8AS/hELDsph1IFLh+fFctrJhSa5lBiPXynmDSmZqfxNksg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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