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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我又把零钱找错了,该找三百五十的,给了人家四百五十。这阵子老是犯错,已经没用了吧,老爷子!”
末子一面把刚从顾客手上收下的一千元票子在膝上展平,一面对起居间里的老伴儿这么说。
十平方米左右的店面,放着一些面包啦糖果啦果汁啦还有冰激凌之类的,这个小买卖已经做了二十多年。
本来就是只有些蝇头小利的生意,要是再给人多找一百,那就一点赚头都没了。所以,末子总是在报纸里夹着的广告反面,用铅笔头儿算好账,才把找零的钱递过去,可是近来被她当作依靠的算术老是出错。
“这咋办哪,老爷子!”
末子摇着白发苍苍的头,小声叹息着。
住在城里的儿子们说,把那小店关了,到城里来吧,可末子没有要离开这个她生长的村子的意思。城里的生活,哪怕只是想一下,都让她觉得透不过气来。
不过,要是老得连找零都算不对,恐怕就得重新考虑了。末子又一次叹气的时候,老源走进了小店。
“嗨,老太!”
在附近修建道路的老源,每天都要在店里露两回面,买一抱的面包、饮料回去。末子递给他的凉大麦茶,他咕嘟咕嘟喝干了。
“老太,你有几个孩子来着?你说全是儿子?”
老源似乎偶然想了起来,这么问她。
“是呀,六个呢!”
“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嘛,好不容易拉扯大的。”
末子眨着昏花的老眼。
老源说小心别得热伤风,抱着面包走了。
“老爷子啊,咋回事呢,六减三该是三,不管老糊涂到啥地步,这么个减法总是会算的。哪怕算错了找零,有几个儿子总不会算错。六个儿子,尽管有三个已经死在了瓜岛呀缅甸什么地方……尽管六减三该是三,可我的儿子到现在还是六个啊!”
“老爷子啊……”末子对着小店里面起居间佛龛上老伴儿的照片这么说。
面前供着盂兰盆节山花的老伴儿默不作声。
末子转过身子背朝老伴儿,然后在广告纸的反面算起了六减去三。
“爸爸!你看,快来看!”
蹲在河滩上捡着不知派什么用场的圆形方形小石头的儿子,转过脸来叫着。
好久没见到的晴朗天气,一个星期天的过午时分。
顺着儿子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杂草的草尖上停着一只淡绿色的昆虫,原来是只蚂蚱,它的背上还有一只有它五分之一大小的小蚂蚱。
“驮的是它孩子吧?叫什么名儿?”
也许是初次见到,儿子的眼睛里放着光。
“不知道正式的名字叫啥,爸爸小时候管它叫‘驮蚂蚱’。”
这么说着,他在儿子身边蹲了下来。驮蚂蚱在细细的叶子尖上有力地支起后腿,让风吹着。这样子使他联想起珍藏在心底的往昔的一幕场景。
事先没一点消息,他那被扣留在西伯利亚的父亲回到了家里,那是在战争结束后的第四年,他六岁时的初夏。由于从小就听母亲跟他唠叨,孩子心中所描绘的父亲的身姿,跟眼前出现的这个男人相比,相差太大了。对这个长着邋遢胡子、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他怎么也没能认作自己的父亲。
母亲想让他明白,用尽了所有的方法,无数次叮嘱过他,可是他怎么也叫不出一声“父亲”。
“父亲……”
在没人的地方练习时,他能顺畅地叫出来,可一到父亲面前,就好像有铅珠从身体深处涌上来,堵住他的喉咙。
父亲回来一个月后,夏天的一个下午。
他在家附近的空地上玩耍,却摔了一跤,膝盖摔破了皮。父亲不知从哪儿看见了,飞奔过来,默默地用手巾擦干净他膝上的血迹和污泥,然后忽地背对他蹲着,想要驮他回去。
可是,父亲的心意他不愿意接受,拖着腿一个人回家了。
结果,父亲在唯一的儿子没叫过他一声“父亲”的情况下,第二年的秋天,死了。
父亲死后,他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懊悔,为什么那时没让父亲驮一下自己呢?这一内心之痛,他没对母亲,也没对妻子吐露过,但至今仍是刻在他心底的一道伤痕。
他对看着驮蚂蚱的儿子说:
“儿子,我来驮你吧……”
“哎?我不是小孩儿了!”
看着用大人口气说话而害羞地笑着的儿子,他想起儿子已经和当年拒绝父亲时的自己同样年龄了。
(偶然摘自《世界文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