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

心跳

安扬

餐厅窗外的广场上有一群穿着大红T恤的中老年妇女在跳扇子舞。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望着她们整齐地跳着，一边觉得她们手里抖动的扇子像是生活徐徐展开的真相。

她伸出手拿小面包的时候，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手。她的手快速缩了回去，扭过头看着碟子，等他拿完再去拿。他想对她说什么，但只是动了动嘴，什么都没说。

餐厅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几个服务员迅速地给每桌点上一个香薰灯，并放上插了一枝红玫瑰的细长琉璃花瓶，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她很是尴尬，后悔不应该图离得近来这家新开的西餐厅。她只想快点吃完，赶紧离开。她瞥了一眼，他却一边喝着奶油蘑菇浓汤一边看手机新闻，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来往的年轻服务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她猜他们会想：这对一眼看上去就是夫妻的人为什么一直一言不发地用餐，就好像是无奈“拼桌”的陌生人。

她也不记得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也许是从他当上公司副总的时候，也许是从她辞职开了设计工作室的时候，也许是从女儿去法国做交换生的时候……他们渐渐地从无话不谈，变成无话可说。的确，随着两个人经济实力的提高，很多事都无须交流。不用像年轻的时候问彼此的奖金什么时候发，不用再为下班以后吃什么发愁，不用再为女儿的择校问题纠结……

餐厅里突然响起的一阵音乐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她回过神来，见对面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上的股票软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感到百无聊赖，于是，那段音乐就真真切切地传到耳中，“你的眼神充满美丽，带走我的心跳。你的温柔如此靠近，带走我的心跳”，这两句歌词瞬间使她沦陷在往事里。

成年后第一次心跳是在介绍人的家里见到他时，只看到他戴着眼镜，她就再也不敢抬头看他：新婚之夜，她闭着眼，紧张到不能呼吸；产房里，她听到女儿的第一声啼哭，瞬间泪如雨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心跳过。五位数的月薪不曾让她心跳；“珍珠婚”纪念日，他送的钻石项链不曾让她心跳；无意中发现他包里飘着幽香的丝绸手帕时，她都不曾心跳……

这时，餐厅里的气氛又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远处的一桌客人，男人手捧一大束“蓝色妖姬”，单膝跪地向女人求婚。她只瞥了一眼，就把视线拉回来，看到他专心致志地翻着手机新闻，心想：爱情啊，就是从你侬我侬情意长到一地鸡毛操碎心，再到相对无言各自玩手机。

好不容易等到他站起来，她起身跟着他离开餐厅。只是一顿饭的工夫，夜色就已经像他额头和她眼角的皱纹那样深了。跳扇子舞的妇女早已散去，生活的真相也被夜色掩盖，像从未展开过一样。

他们一起走向他的车。他按动遥控钥匙，没有听到熟悉的响声。大概遥控钥匙又接触不良了，就像他们的婚姻一样，她暗自想着。两个人同时拉开车门。她正要把包扔到后座上，一个年轻人颀长的身体突然从后座上腾地坐起来，揉着惺忪睡眼诧异地望着她。毫无防备的她惊叫了一声——但也只是在心里。

只听到他连声说“对不起”，还解释了开错车门的原因。她觉得他对陌生人的致歉和解释，比对她的态度还真诚，比对她一个星期所说的话还多，比对她应该有的、却始终没有的致歉和解释还多。

关上陌生人的车门后，他们俩沉默着继续在夜色中找车。她却分明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内部有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他刷卡交停车费的时候，她的那种感觉依然强烈。她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他系安全带时正好看到她的嘴动了一下。于是，他的眉毛挑了一下，用表情问她怎么了。

许久，她抚着胸口说：“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他的嘴角掀动了一下，那表情是觉得她大惊小怪。“我的心现在还在跳呢！”他不屑地斜睨了她一眼，那神情的意思分明是，你的心哪天不跳呢？

她想告诉他，她的心好多年没有跳过了，但当她看到他冷峻的侧脸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住地摸着胸口，回味着那心跳的感觉……

（北地谣摘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5期，陆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