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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

装病记

●贾颖

在我的个人成长史中,装病成功的经历一共有两次,都在学生时期。

生病这件事,要装得像,也是有“学问”的。不能假装感冒。一说感冒,家长便要量体温,温度计又不会说谎。也不可以说头疼。因为除了必须完成的作业和考砸了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父母的责备,小孩子是没有什么会引发头疼的事的。能够选择的只有肚子疼。人吃五谷杂粮,哪一种粮食都有可能引发肚子疼。吃得快了,咽得急了,或者菜凉了,饭硬了,等等,都可能让肚子疼起来。肚子疼也最好装,猫着腰,双手捂着肚子,嘴里“哎哟”声不断,只要自己不偷着笑出声来,装病的事便大抵成功了一半。

我第一次装病成功是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某一天早晨,老师抽查作业,指着我们这一排的同学说:“把作业拿出来。”我这才想起,头一天晚上玩得太过投入,忘了写作业。我窘迫地站在座位旁,咬着嘴唇,低着头,心想: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没写作业实在是太丢人了。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了,还少不了一顿责罚,姐姐也会因为这个嘲笑我。她是班里的好学生,总是考满分,总是被表扬……我没有勇气坦白没写作业的事实,也不敢承担没写作业可能面对的难堪。就在我脑袋里闪过千百个念头却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胃里忽然一阵痉挛,这像是一个及时的提醒。于是,我双手捂着肚子,就势蹲了下来。老师急急地走过来,问:“怎么了?”我说:“肚子疼。”确切地说,我是胃疼。可是小的时候,我根本不晓得还有胃,把胃疼也叫作肚子疼。总之,于我而言,肚子的区域广阔得很,心脏之外的区域都是肚子。

老师问:“能坚持吗?”

我说:“不能。”

我回答得太干脆也太直白了,老师怀疑地盯着我。我紧紧地闭着嘴,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荒唐的话来,头上不由自主地冒着汗。流汗是因为撒谎带来的压力太大了,但在老师眼里,那汗水倒似乎成了疼痛的佐证。所以,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让我回家。

我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可是我不敢回家。姥姥在家,如果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还有,如果明天老师又跟我要没写的作业,怎么办?我有点儿后悔,想回学校找老师把实情说出来,可走到学校跟前,又犹豫不决:都走出来了,不如干脆回家吧。快到家了,我又懊悔自己刚才已经走到学校跟前,为什么不一鼓作气走进教室。在家和学校之间晃荡了半个上午,一想到要这样“流浪”到傍晚才能名正言顺地回家,我简直要哭出来了。

在家和学校之间,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大石碑,夏天的时候,我们都在广场上看露天电影,白色幕布就支在那座大石碑旁。石碑下有几级台阶,很平坦。快晌午了,我有些饿,于是坐在台阶上,把带的午饭吃掉,又无聊地看了会儿天。天空很高远,几朵白云飘在空中。我对着天空和云朵发了会儿呆,终于下定决心:这样怀揣着心事“流浪”,实在太折磨人,还是停止吧!既然错了,就改正过来。于是,我趴在台阶上,翻出书本,开始补写前一天的作业,也不管字写得好坏、数学题做得对错,总之一定要赶在下午上课前结束这一切。

我现在已经忘了那天下午自己是如何回到学校的,老师有没有检查我的作业,我又是如何解释我的去而复返的。我唯一记得的是,严厉的中年女老师微笑着冲我点点头,让我回到座位上。我想,老师一定猜到了真实原因,可是,她却善良而宽容地选择了原谅和不拆穿。她呵护了一个小孩子敏感的自尊心,也清楚那个去而复返的小孩子已经在上午的“流浪”中受到了惩罚和教育。她相信那个小孩子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当然没有辜负老师的信任,没有再出现因为贪玩而忘了写作业的情况,也没再因为作业或者别的事情对老师撒谎。

可是,装病的事,又发生了一次。那一年我大概十二岁。

当时,我因为不断地面对分别而陷入困惑。

部队家属院里,与我同龄的小朋友来自天南海北。我们说着不同的方言,交换家乡的食物,一起上学放学。我们用木头削制的枪“打仗”,玩得不亦乐乎。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我们上中学、上大学,直至结婚生子。然后,我们的孩子也会彼此成为好朋友。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就像我姥姥家前面山上的那些树和草,还有雨后的蘑菇一样,就那么蓬勃着、延续着。真实情况却是另一个版本。每当我刚和一个小朋友熟悉到可以分享秘密,我们就会因为各自父亲调防到别处,或者转业、退伍而不得不分离,有时候甚至来不及道别就散落天涯再也不见了。就像《那些花儿》中唱的那样:“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不知道那些曾经的伙伴都散落在哪里,我与他们共处的日子因为找不到可以共情的人而变得不真实,像是我的臆想。我害怕自己会忘了他们,也害怕他们会忘了我,因为忘记就是一种不存在。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特别渴望表现出一种存在感,希望每一个人的目光里都有我,也奢望着许多人的心里都有我的位置。

可是,用什么办法能判断,我是不是在某人的心里呢?思来想去,只有装病。

病人要有病人的样子:没胃口,不吃饭;没精神,不说话。这样折腾了几天,我的神色果然真的像病人一样。父母着急上火,领着我往医院跑,自然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对病人的亲属来说,查出来一个结果,即使是最糟糕的,也比没有结果好。查不出就是未知,未知从来都是最可怕的事情。看着家人的忙碌与无措,我渴望证明自我存在感的念头已经烟消云散,罪恶感和负疚感像是涌上岸的浪潮,层层叠叠,将我吞噬。

我说:“我没事。”

家人却因此而愈发怜惜我,他们以为我太过懂事。这更让我难堪。于是,我真的病了。像是要惩罚我的恶作剧似的,我的阑尾骤然疼了起来。我不敢相信这疼痛真实地来自肠子尾端,以为是自己想象的疼痛蔓延到生活中来了。我只有咬牙忍着,却终于忍不住,脸色煞白地被父母背到医院。

急性阑尾炎——这个结果不是我想要的。我躺在病床上,听见医生正和父母沟通。他说根据病症,可以采取保守治疗:静脉注射,禁食。父母庆幸我不必挨一刀接受手术,我却不敢面对他们终于放下心来的宽慰表情,觉得自己又坏又愚蠢。

同学和老师来看望我,关切地问我“还疼吗”,劝慰我不必担心落下的功课,他们都会帮我。好朋友更是每天放了学就来看我,为我讲解当天老师教授的课程。我羞愧不已,再没有了要证明什么或者探查什么的好奇心。爱,或者关心,是不需要证明的。一个人的存在感,也不需要刻意地去证明。忘记一个人或者记住一个人,不是证明存在与否的因果。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像数学公式一样,被逻辑严密地证明出来。做学生,就认真地做学生该做的事情;做儿女,就认真地做儿女该做的事情;有一天,走到社会上去工作,那就认真地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我想,这种认真地去做符合自己年龄与身份的事情的态度,就是生而为人最好的证明吧。

关于装病的历史,到此,也算是一个终结。

(海底飞花摘自《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2024年第4期,Cyan Lin图) p3ujGjJCRpp4DSVJRfstSC/wn9kvoGQGgUnAxy6ms0wb2vOyC7mmSZS4B17bQWD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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