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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
我和姐姐是双胞胎。
据我所知，家乡的小县城里不止我们一对双胞胎。可是若以大人最看重的学习成绩论，“别人家的双胞胎”非我们莫属。
其实，我们一直是另类的双胞胎，无论长相、性格都不相像。姐姐个子高、鼻梁挺、发色偏黄、安静内向，而我个子小、鼻梁塌、头发乌黑、聒噪好动。我们有很多不同，但是只要被他人提起，就会被贴上“那对学习很好的双胞胎”的标签。
然而，我并不是一个学习很好的孩子。我偏科严重，但是每次考试又能靠着综合成绩把名次勉强拉上去；姐姐就不一样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她就是“六边形战士”，哪怕和她一起学习了十几年，我也不知道她的弱势学科是什么。
更让我恐惧的是，学校的老师们如同约定好了一般，总是会在考试过后找到我，把姐姐的试卷拿过来给我看，让我思考一下为什么明明我和姐姐是双胞胎，一起生活学习，我却无法像她一样完美地做出每一道题。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是在初一。英语老师把我和姐姐的试卷摊在办公桌上，把我的错误答案和她的正确答案做对比，一道接着一道地批评我。那是六月的夏天，办公室里风扇“嗡嗡”响个不停，我却出了一身冷汗。老师的身边站着我的同桌，不知为何，她一直紧紧地盯着我。在他们尖锐的目光下，我口干舌燥，最终泪流满面。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不清同桌的脸，总觉得她换了副面孔，站在那里的是我姐姐。
第二次则是因为我的数学老师。数学一直是我的弱项，我似乎天生对数字、公式不敏感，看多了就犯困，数学考好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在我们那个教育落后的小县城，我的姐姐算得上一个数学天才。
某次数学考试，我不出意料地又考砸了。数学老师站在我的身后，让我的同桌给我讲题。我很紧张，只见同桌的嘴巴一开一合，我愣是一个字也听不到。大概过了十分钟，数学老师摇摇头，留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你姐可不是这样”便转身离开了。我再次惊出一身冷汗，手指猛地抠破了刚改好的数学试卷。凝视着试卷上的破洞，我竟联想到我和姐姐的关系。我们本是互帮互助的姐妹，我却像缩在洞里的蚂蚁，她的成绩则是一根巨大的手指，能穿过世界上所有的洞穴，狠狠地压着我。
我开始讨厌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不是因为自己的成绩下滑，不是因为老师的责骂，而是因为那种无法逃离的压制。孙悟空的经历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五行山下的岁月到底该如何度过才好，或许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没有正解。自习课上，大家都在绞尽脑汁地改错题，我望着黑板上方兢兢业业工作的时钟，听着指针“嘀嗒嘀嗒”，如此笨重地为一个恍惚的下午伴奏。那时我在想，这声音如果是穿越时空的前兆，能送我去见见孙悟空吗？
后来，这样的对比仍经常发生。经历得多了，我开始慢慢意识到，这种对比是我们还在妈妈的子宫里就已经产生的。随之而来的不适就像踩在鞋底的口香糖，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除去，总要留下点痕迹。在我的童年时期，懵懂无知的我尚不懂科学常识，总是在心里把我和姐姐比作太阳的两面：光彩夺目的她自然是炽热的正面，而隐藏在她身后的我便是阴暗的背面。
我当时不知道这种对比要持续多久。六年，三年，又三年，每步入一段新的学习生活，这种压制感便会找到我。极度的压抑如同魔鬼鱼身下的寄生鱼，利用吸盘牢牢地攀附在我的世界里。于是我开始变得安静内向，不再多话。除了我们天生具有的不同基因，除了我挣扎着也难以改变的偏科成绩，我们似乎真的越来越相似了，我隐约间真的戴上了面具，共享着成为太阳正面的荣光。可我知道这是一条歧途，这种荣光不属于我，它无时无刻不在灼痛我的身躯。
直到高中时期，我读了黑塞的作品。他写道：“我所理想的，无非是试着依我自发的本性去生活。为何如此之难？”我惊叹于他的思想，也更坚信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想让别人提到我时只会说“她是某某的妹妹”，也不想用这种外界带来的痛苦去伤害我和姐姐的亲情。毕竟，一个努力学习、成绩优异的人是无罪的，一个被他人的成绩裹挟的人也是没有错的。我要挣脱这种束缚，哪怕它基于血缘。为了摆脱这种对比，我需要比他们更了解我自己。
找寻自己是一条艰难的路，鲜有鸟语花香，没有谁是轻松的。
高考结束的那个午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屏蔽掉一切嘈嘈切切之声，不再让姐姐“干扰”到我，独自走向属于我自己的路。我选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准备去认识一群陌生的人。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容易惊出一身冷汗的女孩，也早就知道了太阳其实没有阴暗的背面。
后来的某天，我走在某个向往已久的城市的街边，太阳高悬，树影在我的脚下摇摇晃晃。一对模样相似的双胞胎从我的身边跑过，她们手牵着手，穿着不同的衣服，笑着踏过街角的梧桐叶。已经没有人会再将我和姐姐做对比了，我走在属于我的世界里。只是当我看着她们消失在街角时，我忽然庆幸，多好啊，我也有个姐姐。
（本刊原创稿件，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