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我读书的场所跟别人有点不一样。其中有一处,在海底。
一切的悲愤皆来自我这辈子再也无缘踏进大学校园了。“我要读书。我要自学一点知识,让自己强大起来。”这是我每每打开书本时都要默念的两句话。
萌发这个意识时,我已经告别父母,离家当上了一名海军部队的兵。当兵的第一年,我在上海接受了一整年的舰上声呐专业知识培训,空闲时间便到上海南京路的书店里买了许多属于大学中文系的课本。
我最初只是想了解一下,看看同龄人在大学中文系里都读了哪些书。
这有点儿像在有意地要跟谁赌气,也是让自己接受人生的下一项任务,更是一个不能向他人透露的秘密。后来,不知不觉中,我竟深陷于不可自拔的阅读乐趣中。所谓“春蚕吐丝,竟不知吐出了一条丝绸之路”,说的可能也有这分意外。
后来我被分配到海军某某导弹护卫舰,当上了一名正式的声呐兵。
那时我20岁上下,班里分配给我的战位是仅由我看守的声呐升降舱。战位的操作非常简单:每当军舰出海需要打开声呐演练或搜寻海底目标时,位于甲板上声呐工作室那头的班长便会下达命令,由我把声呐搜寻杆下降到海水深处,过后再把它上升,恢复到原位。
这给我提供了大把的自己可以做主的时间。几年时间中,都是因了这个与人隔绝的声呐舱,我在悄无声息又自由自在中偷偷读了许多书。
这个声呐舱距军舰甲板有20多米,属于整艘军舰船舱的最底层,需要从甲板穿过一层又一层的舱体才能到达。在一个水兵舱过道的一侧,掀开两层铁铸的盖板,再沿着一架垂直的铁梯而下,才能来到这个神奇的地方。
这就是我当兵时的“书斋”,处在水平面以下的海水深处,只要侧耳倾听,四周都是水波冲流与摩擦的声音。一个人坐在这里,边上像有人正与我窃窃私语。
当我再想到这地方正处在大海里,便会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沉浸中”的人。没有人看到我,我已经与世隔绝,深深的海水那头,有人可以为我作证,我们却永远无法相认。
如果这时正处在阅读中,我便会感到眼前所有值得领会的文字,也会在轻轻的荡漾中进入大脑喧响起来,产生可以融入大海而鼓荡起来的效果。因为海水这时正在我的左侧,也在我的右侧,或者既在我的脚下,也在我的头顶。我如同在大海里的一个房间里读书,四周都是我要看到的文字。
更神奇的是,每当军舰出航后,我的阅读又出现了另一种情景。那时,我整个人与这艘军舰都是漂浮着的。船在行进,我的阅读也在行进。我感觉到在向后退去的浪涌中,有两样东西在并排向前走,一样是我正在阅读的书籍,另一样是穿越在水波之间的舰船,而它,也像在一米又一米地阅读着海水。
这让我在阅读中有了新奇的行进速度。这种速度放在书籍的章节里,有着整个身心和文字被谁一起端走的感觉。
这种感觉十分迷人。在你与一本书或一段文字共同前进的时候,你分不清是自己带走了一本书,还是这本书正在把你的整个身心带远。你翻动书页,内心突然有了迷人的幻觉,感到自己同时也在一页又一页地翻动着大海。
这是一种带有双重性的穿越,海水与书籍在同时被翻动。你必须在阅读中警醒自己,你必须与自己的阅读相互追赶,因为你的阅读速度也是一艘舰船行进的速度,你所处的地带也是这艘军舰行程中的所在。
我吃惊地发现,这种置身于海底的阅读,会让一个读书人感觉自己的肉身是形同虚设的。因为在阅读当中,这个人已经化作了大海的一部分,他的思维也会在海水里喧响着,鼓涌而起或者突然陷落,一切都随着大海的呼吸而呼吸,灵魂不知是在下沉,抑或飘升。
我实在迷恋这种置身在海水里阅读的经历。面对文字时,海水在头顶劈头盖脸地翻涌而过。一种自身无法拒绝的深深淹没,及阅读中随时可能发生的高高托起,成为另一种激活,成为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精灵,在自己所要的文字里停下或者离去,羽化或者空荡荡。
而后军舰突然停住,靠岸,我从最深的舱底爬上来,登上甲板一看,发现自己的船已经来到了另一座城市的另一个港湾。也像是,大海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这种迷幻的经历与感觉,后来都在我的写作中有了深刻的体现。我后来的文字显得那样摇晃及虚实难辨,还有多维的对待事物的视角与习惯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不得不说都与这段阅读经历所带给我的奇幻的感受有关。
人生的开悟往往在一灯即明的暗室,而我的暗室就在这四处都是波涌之声的海底。
而我还要感谢允许我这样阅读的另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班长。整艘军舰的上百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在自己的战位上偷偷阅读大量的文学书籍。他对于我的这种爱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惯着和掖着。
这助推了我后来走上长长的文学道路。如果没有这个独一无二的读书环境,我一生的文学梦在当兵服役这几年怕就已经断链了。同时我不知道,后来的我所延续下去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2020年年底,这位与我阔别40年的老班长,终于带着他的太太以及几位朋友来到我所在的家乡霞浦旅游。当他在这里的一些景点看到我的文字时,才知道当初那个小兵偷偷摸摸躲在船舱底下看书,便是为了能够写出今天他所看到的这些文字。
(一朵云摘自《福建文学》2022年第10期,本刊节选,勾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