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长大之后,我似乎对“秘密”一词有了新的定义。最初我以为,除我之外无人知晓的事才是秘密,后来也习惯与不同的朋友分享不同的秘密,又感觉得到他人保守的秘密更为奇妙,因为那是我们关系亲密的证明。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还有一种“秘密”甚至未经沟通便已完成传递,双方都不曾说破却又心知肚明——那是一种无比珍贵的尊重、信任与默契。
我曾有一个留在14岁的遗憾。初中时,我喜欢好友圈里的一个男生。中考后,我约了包括他在内的几个好友聚会,庆祝毕业。作为活动的组织者,我提前给每个朋友手写了告别信,虽也算出于本心,但很大程度上是用来掩饰我想给他一封“情书”的私心。
然而我的“心动男嘉宾”并未让我大费周章想要实现的目标得以落地。他确实答应了我的邀约,聚会当天却不巧生病,没能赴约。手里的信一封封送了出去,看着朋友们纷纷发自内心地流露出惊喜,我却没能彻底欢欣。
我灰心丧气地把那封信带回家,随手扔进柜子。那个暑假我没能再约到那个男生见面,后来虽与他共同参加过同学聚会,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送出那封信。或者说,我本身也不再有送出的欲望。
也许人与人之间总是来不及好好地告别。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先前觉得遗憾,无数次渴望能将那封信传递,妄想只凭着短短几行文字,就能改变高中的我们渐行渐远的事实。后来竟然觉得庆幸,至少这样我还能以朋友的身份偶尔联系他。此时想到写信时的情景,我的心中满是懊悔和羞耻感。
青春期的心动总是自相矛盾的。关于表达心意这件事,我一时间生出无畏的冲动和勇气,事后又难免陷入自我怀疑。所以,时隔数月,某次我打开柜子找东西,再次瞥见那封信时,气急败坏地将它埋在一大堆零碎物件之下,恨不得再也看不到它,却又不忍直接扔掉。
高中时我搬了家,旧房子被卖掉之前,母亲让我回去收拾书柜。我并未多想。有用的东西早已带到新家,我记得书柜里只留了些不用的文具和不看的旧书,便回道:“懒得去了,那些东西都不要了,您帮我扔掉吧。”
“回来看看吧,万一有用呢?”她又说道。我还是嫌麻烦,坚决拒绝了她试图劝我贡献体力劳动的“邀请”。
新家陆续收拾了半个月,一直是母亲在做收纳。她将一个内设带锁抽屉的衣柜分配给我,可我向来没有什么需要故意隐藏的物件,甚至觉得这样的设计多此一举。
我的生活节奏比初中时紧张了许多,学业更加繁重,社团活动也参加得更多了。我结识了更多兴趣相投的好友,也喜欢上了新的男生。当然,这一次的喜欢也没能落地生根,同样是在同窗相处中悄然生长,又随着毕业的渐行渐远而无声消失。
学生时代的喜欢从来没能在我心里落下“白月光”一般的痕迹,我喜欢的,可能只是有限的时空条件下的某种“青春感”。
上大学后的某一个寒假,我与初中的朋友们聚会,其中一位朋友提起了当年我写给她的毕业留言,她说:“信我一直留着,前几天还翻出来看过。”几位朋友也纷纷附和,大抵是说我心思细腻或是说手写信很难得。我喜欢过的男生没有问“是什么信?为什么大家都有,我却没收到”之类的话,其余好友似乎也忘了毕业聚餐那天他没有来。
记忆就是一种会越来越模糊的东西,且其中的细枝末节本就微末到可以忽略不计。
不知不觉,我与他们已经是相识10年的老友了。若不是他们提起这个话题,我自己也差点忘了那个“遗憾”。回家后,我心中突然涌起好奇,想把那封未送出的信翻出来看看,才恍然发现我并未将其保管。左思右想,它大抵是被我“埋”在旧家的某个柜子里了。但我不死心,想问问母亲,却不知如何开口,总不能说“有没有见过我写的情书”吧……
我倏然灵光一现,回想起刚搬家时母亲交给我的小钥匙和衣柜里带锁的抽屉。我从未使用过那个抽屉,好在听从母亲的“号令”,特意收好了钥匙。抽屉很空,只放着两三个旧本子,而在最底下的本子下面,竟然压着那封信!
看到信时,我惊讶又激动,心中充满失而复得的喜悦,下一秒就忍不住嗤笑自己——信封上赫然写着那个男生的名字外加“亲启”二字,其上还画着一个硕大的爱心,好似生怕人家接过信时不知道是情书——这些我都忘了,至于信上的内容,就更不记得了。原来这封信从被收进信封起,就再未被打开。
我从未怀疑母亲私自看过信,甚至我自己也惊讶于我对她的高度信任。这大概是源于她一直以来对我的尊重所带给我的安全感吧!成长过程中,她对我的生活很关心,却从不过度干涉。她偶尔会与我闲聊感情话题,却从不谈及具体的某个人、某件事。她像一位探访者,既足够了解我,又始终守护着我内心的私密空间。
至于那封信,我写下时是2014年,再打开,已是2020年,至今又是3年,9年岁月倏忽而逝,我和信的收件人很久都没有联系,我们在相距很远的城市里各自生活,以后大概也少有联系。
信上的文字没有我想象的“声势浩大”,大概就是我详细地描述了同窗3年他留给我的印象,并送上毕业祝福,结尾留下一句“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原来我的语句如此单纯,全然读不出情书的意味,落笔时小鹿乱撞、面红耳赤的模样却也不假。如今再看当年的自己,只觉得可爱。
年少的时候,总是轻易将“永远”挂在嘴边。
我没有问过母亲,那封信她是从哪里找到的、是否打开看过,以及看到信封上的文字时作何感想;她也没有问过我收信人是谁、当时和我是什么关系,以及为什么信没能送出。时过境迁,我早已放下了对那个男生朦胧的喜欢,这封信也不再是我的遗憾,反倒让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母亲心思的细腻,和她对我的理解与关爱。
不同于我主动向朋友分享,而后再三叮嘱对方帮我保守的“秘密”,母亲不小心“撞破”了我藏着少女心事的“秘密”,却又不动声色地安放了它。对这个秘密的真正持有者,她没有询问、没有调侃,而是小心珍藏了我险些遗落的情感证明。她“偷偷”帮我留下那封信,就像留住我青春懵懂的心境,留住那段浅粉色的光阴。
原来母亲早就埋下了伏笔——她明明可以直接处理掉,却叫我亲自收拾书柜的旧物;她没有说看到了什么东西,只说“万一有用”;搬家后她将新家唯一带锁的抽屉分给我,没有说里面有什么东西,只递给我一把钥匙。她大概也不会想到,那封信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更不会知道我过了这么久才读懂她的暗示。
我很感激她的“一番苦心”,不过我并未打算就此事向她表达谢意。因为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也是她的“秘密”。
(何淼摘自《哲思2.0》2023年第9期,林佳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