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读初中的时候,我最骄傲的事情是拥有一副近视眼镜。我喜欢自己戴上眼镜之后的文静模样,喜欢自己是人群里最独特的那一个,更喜欢那种被大家簇拥的感觉。
我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眼镜的。健康卫生课上,老师耐心地教我们怎么保护眼睛——看书要在亮堂的地方,写字时眼睛和书本要保持距离,下课了要多看看窗外的景色放松眼睛。老师不知道,我希望自己的眼睛成为近视眼。看黑板的时候,我故意将眼睛眯起来;晚上在书桌前做作业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再将台灯的光线调暗;我还偷偷试戴了一下爸爸的眼镜,只是那副眼镜的度数太高了,还没坚持几秒钟,我就受不了,将它放下了。
我的“努力”很快有了结果。看电视的时候,字幕是模糊的,字和字之间开始重叠,字形也不清晰。
“妈妈,我好像近视了。”我小声地说着,生怕妈妈反应过度。果不其然,妈妈反应激烈,立马就给我预约了视力检查。在她眼里,女儿的眼睛近视是天大的问题。但在我看来,我终于可以拥有眼镜了。
那是一副很普通的眼镜。睡觉前,我将眼镜放在床头,侧着脑袋盯着它。台灯微弱的光打在眼镜上,它就好像博物馆里珍贵的藏品。黑色的镜框,细细的镜脚,圆形的镜片。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学校向同学们炫耀我的眼镜。
第二天的学校生活如我所料。当我昂首挺胸地走进教室的时候,连角落里的同学也抬起头来看向我;上课的时候,老师看似不经意地提问我,让我朗读课文。当然,最让我激动的是下课后,我的座位周围挤满了人。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他们烦,我斯文地用右手托了一下眼镜腿,抬起头一个个地回答他们提的问题。渐渐地,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抬头看去,全是脑袋。我从未受过这么多的关注,我觉得自己就像讲台上的老师,又像聚光灯下的明星,还像跑道上的运动员。
我想,这都是眼镜的功劳。
从那以后,我的眼镜和我寸步不离。每一个课间,我都会用眼镜布擦拭我的眼镜;上体育课时,我也会将眼镜揣在衣服兜里跑步;放学的时候,我更是仔细地把眼镜收回眼镜盒里,免得它被沉沉的书本压坏。我并不觉得这样很麻烦,因为这副眼镜是班里的孤品,而我是唯一佩戴它的人。自信心让我的初中生活焕然一新。我的名字开始出现在表扬榜上,我的朋友圈子开始扩大到整个年级,老师和同学们都认识我了。
可我没想到,这样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一个暑假过去,好几个同学都配上了眼镜,而且如出一辙,全是和我的眼镜同款的黑框眼镜。初中骤增的学习压力,让大家的眼睛都不堪重负。班里正好来了新的老师,她很努力地辨认着同学们,却还是将我和另一名女同学混淆了。因为我们留着差不多的发型,佩戴着差不多的眼镜,有着差不多的性格。老师不好意思地向我们道歉,我还是止不住地失落,心里的落差仿佛游乐场里从高处急速下冲的过山车。
我不再是班里最独特的那一个了。
我开始嫌弃这副眼镜——镜框有些掉漆,镜腿有点变形,鼻托开始染上铜绿,松松垮垮的,总是滑落。我越是嫌弃,眼镜的缺点就越多。从室外走到室内的时候,眼镜上必定会蒙上一层烦人的雾气,就像两个厚厚的瓶盖挂在眼前。更恼人的是,其他女生都有一双有神的眼睛,眨眼的时候从来不会被这一层镜片挡住。
我不想再戴眼镜了!我把眼镜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把座位换到了离黑板最近的地方,把所有的课间时间都用来看窗外的景物。但近视是不可逆的,我只能低着头走路,这样才不会摔跤。但低头走路就顾不上迎面而来的同学,他们嘟囔着我不搭理他们。可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看不清。就这样,我变回了一个普通的中学生,有着模糊的眼神和模糊的中学记忆。
我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光环,不再有人一直围绕着我。我将自己还给书本,心思全部放在了学习上。数学是我最薄弱的科目,于是我每天缠着老师问习题、学解题思路。英语需要背诵和朗读,于是我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都攥着单词本。到后来,又要学物理,还要学化学,科目越来越多,我只能用碎片时间来放松眼睛。那时候,看操场上的大树,我都觉得摇晃的树叶似乎在嘲笑我,笑我不懂得爱惜自己的眼睛。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学期末的表彰大会上,我获得了上台领奖的机会。我还记得,表彰大会在大礼堂举行,有红色的幕布,木地板铺成的舞台,可以容纳一千人的阶梯座位。老师念到了我的名字,我从座位上起身,穿过同学,走上舞台。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最期待的光环。舞台的灯光打在身上,明亮又温暖,虽然看不清台下同学们的模样,但我听到了热烈的掌声,就像一阵又一阵的波浪。而当老师将奖状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看清了她发自内心的笑,还有充满鼓励的点头。
表彰大会结束后,我回到教室,翻出了抽屉深处的眼镜。我擦去镜片上薄薄的灰尘,重新戴上了它。我的眼前一下子清晰了,我的心也一下子明朗了。
我终于知道,我喜欢的从来不是这一副眼镜。我着迷的是充满骄傲的自己,是可以昂首挺胸的自己。这样的骄傲,不在外表,而在努力后的收获。春天种下的种子,会在秋天结果,而一个小女孩也会在秋季,收获自己的骄傲。
(本刊原创稿件,视觉中国供图)